第一部 秣陵春 第三章

上下忙到天亮,李老太太的靈停好了,停在二廳;窗槅子已經拆了下來,西北風「呼溜、呼溜」地刮進刮出,吹得一個個發抖,走廊上東面八個和尚唸倒頭經;西面八個尼姑唸往生咒,凍得唸經咒的聲音都打哆嗦了。

大姨娘特為來說:「姑太太別出去了!會凍出病來;到大殮的時候再說。陰陽生批的是酉時大殮。」

「不光是我!」曹太夫人說:「探喪的人要凍著了怎麼辦?」

「是啊!正為這個犯愁呢?」

「風這麼大,又不能生火盆;不然火星子颳得滿處飛,會闖大禍。」震二奶奶介面說道:「我看只有一個法子,搭蓆棚,把天井整個兒遮住,不教風刮進來?不就行了嗎?」

「啊!」大姨娘說:「這個主意好,我趕緊說給我們老爺去!」說著匆匆忙忙走了。

「唉!」曹太夫人嘆口氣;「也不過少了個小媳婦,就會亂得一點章法都沒有。我們李家——唉!」她又重重嘆了口氣。

「人也不能老走順運,爬得高,跌得重;是要栽這麼一兩個觔斗,往後反倒平平穩穩,無災無難了。」

震二奶奶的這個譬解,表面是說李煦;暗中也是為自己曹家的境遇作勸慰。三年之中,父子雙亡,兩度瀕於破家的厄運,這觔斗栽得不謂不重;衡諸盈虛之理,否極自然泰來。這話不必說破,讓曹太夫人自己體會出來,心情更覺寬舒。

對於娘家的境遇,曹太夫人亦持此想。鼎大奶奶的死於非命,無異折了李煦的一條手臂;如今又有喪母之痛,一年辦兩次白事,說倒霉也真到頭了。可是,她總覺得還不能釋然。

「事情怕還不能就這麼完!只看天恩祖德了!」

「不要緊的!舅公平時厚道,又捨得結交,不會有人跟他過不去。再說,這種沒法子追究的事,也不能到皇上面前胡奏。」

「但願如你所想的那樣就好了!」

一語未畢,從窗槅上鑲嵌的那方綠玻璃中,遙見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李煦;後面跟著大姨娘與四姨娘。震二奶奶急忙起身相迎,李煦已自己掀著門簾跨了進來了。

「姑太太,」他一進門就說:「我求你件事,你可不能駁我的回。」

「甚麼事,怎麼急?請坐下來再說也不晚呀?」

「主意是早就打定了;剛才聽見搭棚的話,益見得我的主意打得不錯!」

「說的倒是甚麼呀!」曹太夫人有些急了,怕是自己答應不下來的事,所以催得很急:「大哥,你快說吧!說明白一點兒。」

「打老太太一撒手走了,我李家內裏三代沒有正主兒,得請個能擔當大事的人,替我主內。我早就想過了,」李煦的視線帶著震二奶奶,「除了姑太太你這個能幹賢惠的侄孫媳婦以外,再沒有別人。」

大家聽到這裡,都拿眼望著震二奶奶;倒讓她有些發窘,趕緊搖著雙手說:「不成,不成!我那幹得了這個差使?」

「若說你幹不了,還有誰能幹得了?不說別的,只說搭棚遮風這個主意,原不算新奇,可偏偏就只有你想得到!二奶奶,咱們至親,你總也不忍看我家破人亡,就袖手兒不管吧?」

「舅公這話,侄孫媳婦可擔當不起!」爭強好勝的震二奶奶,經不起李煦一恭維,已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曹太夫人尚無表示,不敢應諾;但神情之中看得出來,她本人無可無不可,一切須稟命而行。

因此,所有的視線都落在曹太夫人臉上;她卻聲色不動,慢條斯理地說道:「本來至親休戚相關,能夠出力,沒有個推辭的道理;不過,自己也得量力而行!若是大包大攬,臨了兒落個包涵,自己沒臉,還是小事;把老太太的這場大事辦得欠圓滿,只怕你我的心都不安。」

「不會的!」四姨娘插嘴說道:「二奶奶的才幹,誰不佩服?」

「這倒也是實話,我也不必替她假客氣。」曹太夫人從容說道:「可是,在這裡究竟不比在自己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一半就好了!」

「這,姑太太請放心。」大姨娘趕緊聲明:「請了二奶奶來主持,自然事事聽她的。」

「你們聽她的,她也要拿得出來才行。大哥!」曹太夫人要言不煩地說:「有兩句話,我想先說在前頭,第一、『主賓』不能『相禮』;『相禮』不能『主賓』,震兒媳婦只幹一樣還差不多。」

世家大族的婚喪喜慶,都按朱文公的「家禮」行事,喪家延親友一人,專典賓客,謂之「主賓」;延知禮的親友一人,凡喪事都聽他處置,請之「相禮」。不過李煦請震二奶奶襄助,卻非專主一事;所以想了一下答說:「以『相禮』為主;『主賓』為輔。將來有幾位堂客來,譬如吳中丞的老太太來了,我想非要勞動姑太太替我陪陪不可。」

「那當然。」曹夫人說:「既然大哥要她兩樣都管,那就只能打打雜,還是大家商量著辦。」

「凡事還是二奶奶為主,自然總有人幫她,姑太太說第二件吧!」

「第二件事,我原來的打算是,我等出了殯回去,讓震兒媳婦先回南京——。」

「我知道!我知道!」李煦搶著說:「年下事多,你又不在家,更得二奶奶料理。這樣,過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去;臘八到家。姑太太看如何?」

「能這樣,自然最好。」

「好!我先謝謝二奶奶。」說著,李煦起身,兜頭一揖。

「不敢當!不敢當!」震二奶奶急忙避開。

「既然說停當了,你就跟著兩位姨娘去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囑:「記著,凡事商量著辦,別逞能!」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答說:「我有甚麼能好逞?不過跟幾位姨娘學著一點兒就是。」

「言重!言重!」李煦說道:「我已經叫人把花廳收拾出來了,請二奶奶就治公吧!」

※※※

震二奶奶很聰明,知道舊家世族,亦有許多「城狐社鼠」盤踞著,架弄哄騙,明侵暗蝕,其弊不可究詰。自己只是受託料理喪事,並非替李家整頓積弊;而況又是一個短局,就有此意,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料理,貿貿然就去揭此輩的底細,落得虎頭蛇尾,徒然留下話柄而已。

不過,既受重託,料想必有好些人在暗中注視:都說曹家的震二奶奶,能幹出了名的,倒要瞧瞧,究竟有點甚麼能耐?所以亦不能不露一手給李家的下人看看;只要他們略有三分忌憚之心,自然遇事巴結,既有面子,又不傷和氣,豈不甚妙?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緊守著曹太夫人的「別逞能」之誡,到得花廳就聲明:論人,個個陌生,不知孰長孰短;論事,件件生疏,不明來龍去脈,所以遇著下人回事,仍請四姨娘發落,遇到疑難,商量著辦;或有所見,直陳無隱。四姨娘聽她說得在理,跟大姨娘商量之後,決定照她的意思辦。

這一來,震二奶奶成了名符其實的「客卿」,只坐在那裏替四姨娘出主意。第一個主意是,按名冊重新分派職司,某人照著何處,某人專司何事;特別定下輪班交接的規矩,務期勞逸平均。又說數九寒天,值夜、巡更的格外辛苦,應當格外體恤。當下商定,後半夜另加一頓點心;多發一個放在腳爐中取暖用的炭結。

就是這個主意,贏得了李家下人一個心服口服;吳嬤嬤便即提出警告:「你們別當曹家震二奶奶是好相與的。有恩必有威,犯了錯,只怕四姨娘也護你們不得!」

楊立升也說:「接三是姑太太的事;上頭交代了,一點馬虎不得!震二奶奶是這麼體恤大家,大家也得捧捧震二奶奶!務必放出精神來,好好辦事。廚房、茶箱是自己人,不用說;鼓手跟『堂名』是誰接頭的,千萬先關照:第一、不許弄些糟老頭子、小孩兒來湊數;第二、不許躲懶;第三、不論動用的傢伙、身上的衣服,必得乾淨整齊!」

原來照北方跟旗人的規矩,道是死者在亡故三天以後,會登上望鄉台遙望家鄉,乃至戀家不捨,魂兮歸來,故有「接三」之舉。第一件事當然就是上供,名為「開煙火」,照例由已嫁之女盡這番孝心;由於這是第一次為死者上祭,所以無形中便成了第一次正式受弔;喪禮的風光,亦就是第一次展現。

接三的禮儀,始自正午;弔客雖在近午方到,執事卻一大早就進入各人的位置了。但見門樓上紮起素彩牌坊,照牆上亦掛滿了藍白綢子的綵球;門前八名接待賓客的家人,一個個腰板挺得筆直,在呼嘯的西北風中,格外顯得精神十足。

大門自然開得筆直,望進去白茫茫一片,直到靈堂,燭火閃耀,香煙飄揚,舉哀之聲,隱約可聞;往近處看,大門內六角架子上支著一面大鼓,亦用藍白綢子點綴得極其漂亮,權充「門官」的鼓手,來頭不小,是李鼎所養過的一個戲班子的班主魏金生;江南仕宦之家,無不識得此人。

從去年春天離開李家,魏金生便帶著他的「水路班子」在江蘇的蘇、松、太;浙江的杭、嘉、湖跑碼頭,到一處轟動一處,著實攢了幾文。這一次是應常熟錢家之邀,來唱重修宗祠落成的堂會,得知李家老太太之喪,特地趕來磕頭,為楊立升留住,充當這個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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