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秣陵春 第一章

午夢初回,百無聊賴,儘管前廳有清客,後堂有妾侍,而李煦寧願一個人在水閣中獨坐,一遍一遍地盤算心事。

唯一的心事是一大筆虧空,細數有賬——那本總帳房送進來的賬簿,擺在枕邊已經五天了,他始終沒有勇氣去翻一翻。其實就不看賬,心裡也有個數;五十萬不到,四十萬是只多不少的。

「怎麼能夠再點巡鹽就好了!」他在想;不用多,只要兩年。兩淮巡鹽御史一年有五十五萬銀子的好處;照例貼補織造二十一萬,代完兩淮「總商」虧欠官課十二、三萬,也還有三十萬銀子;兩年六十萬,上下打點去個十來萬,多下的夠彌補虧空了。

其實,細想起來也不算怎麼大不得了的一件事,無奈聖眷大不如昔;所以說到頭來,首要之著是如何挽回天心?

念頭轉到這裡,散漫的心思收攏了,只朝這一點上去鑽研。他的習慣是,非繞室蹀躞不能用腦筋。因而起身下榻,趿著龍鬚草編的拖鞋,來回散步,有時捻花微嗅,有時臨窗小駐,在廊上伺候的丫頭、小廝都知道他此刻心中有事,相戒禁聲,誰也不敢去打擾他。

不知是第幾遍窗前閒眺,李煦突然覺得眼睛一亮——窗外池邊一塊面光如鏡的巨石之下,似乎有支玉簪子在草叢中。命小廝撿來一看,自喜老眼不花;果然是一支兩頭碧綠的玉簪。

「這是誰的簪子?」他一面問,一面在心裡思索;五個姨太太,似乎誰也沒有這麼一件首飾。

「是鼎大奶奶的東西。」有個小丫頭倒識得。

這一說,喚醒了李煦的記憶,確曾見過他唯一的兒媳;在她那如雲如荼的髮髻上佩過這麼一支似乎由白玉與翡翠鑲接而成的很別緻的簪子。

怎麼會把簪子掉落在這裡呢?莫非釵墮鬢橫在那塊光滑的大石頭上?無端有此綺念,害得他心裡好不自在;怎麼會這麼想?他自責著;然而他無法禁抑自己不這麼去想!

忽然,他有了一個靈感,想起他的這個出身雖不怎麼高,但賢慧、能幹、艷麗而且孝順的兒媳婦,曾經說過:最好能置一片義田,一來贍養宗族;二來也有個退步。似乎用「義田」二字作題目,可以作一篇打動聖心的文章出來。

不如找她去談談!他這樣對自己說;隨即將簪子捏在手中,想一想將那本尚未看過的賬簿也帶著,取了一柄團扇,輕搖著出了水閣。

大家的規矩,丫頭小廝不作興問一聲:「老爺上那兒?」只遙遙跟著;看他曲曲折折地進了晚晴軒,那裏自有人招呼,方始放心散去。

※※※

晚晴軒常來,不過都是他的兒子李鼎在家的時候;像今天這樣卻還是頭一回。不過青天白日,也不用避甚麼嫌疑;「咳嗽」一聲往裏踱了進去。

咳嗽竟無人應聲;卻看到一個丫頭正仆臥在後廊竹榻上,睡得好酣。是了!他在想,兒媳婦待下人寬厚,這麼熱的天氣,必是讓她們歇著去了。

他有些躊躇,站在堂屋裏頗有進退維谷之感;而就在這只聞蟬唱,不聞人聲之際,發覺有種異聲,細辨是一陣一陣的水聲;再細辨是發自浴盆中的聲音。

他突然有種衝動;這種衝動過了六十歲就越來越少,到近兩年幾乎不曾有過。而此時茁然勃發,那雙腳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

越走越近越清楚;聲音發自最西面的那間後房,正是兒媳婦的臥室;聽輕哼著的「山坡羊」,更可以辨識,坐在浴盆中的,確是兒媳婦。

於是他站住了腳,重重地咳嗽一聲,提高了聲音問:「怎麼沒有人吶?」

「啊!」窗內是十分詫異的聲音:「老爺子怎麼來了?」

「我來跟你談件事,順便撿了你掉的一支簪子,帶來給你。」李煦又問:「丫頭怎麼一個不見?」

「一個告假,一個病了;一個給我倒了洗澡水,忙忙地就上大廚房搖會去了。應該還有一個啊?」鼎大奶奶接著說:「爹,你老人家請在堂屋裏坐一坐,我就來。」

「不忙,不忙!你慢慢兒洗吧!我等一等,不要緊。」

口中這樣說,身子卻未動,心內尋思,還有一個必是昨夜「坐更」,這會口角流涎,睡得跟死豬一樣。丫頭、小廝、聽差、廚子在大廚房搖會,得好一會的工夫;既無人見,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也不要緊。

這一想膽便大了,先側耳聽了一下,確無人聲,方始往西移動腳步,將走近時,一看裡面垂著窗帘,不由得冷了半截;再一想:日光正烈,人影在窗,根本就偷看不成!又冷了半截。暗暗嘆口氣,掉頭而去。

那知就在一轉身之間,有了意想不到的發現;窗壁之下,離地尺許,開了約莫四寸見方的一個「貓洞」。驚喜之餘,亦不免畏懼;但一想到機會只在出水與著衣之間,稍縱即逝的短短片刻,不由得大為著急;立即傴僂著身子,掩過窗下,雙手撐地,把個腦袋使勁歪向一邊,終於能從窗洞中看到裡面了。

先看到的是滿地水漬;再看到朱漆的大浴盆,盆邊搭著一條濕淋淋的浴巾,眼向右移,是一堆換下來的髒衣服,一方猩紅的兜肚,格外顯眼,及至視線吃力地往左搜索時,終於看到了他想看的人——她正精赤條條地坐在楊妃榻上檢點衣衫,及至一站起來,恰好面對著「貓洞」,渾身上下,白是白、黑是黑;凹是凹、凸是凸。李煦口乾舌燥;耳邊「嘭、嘭」地,一顆心跳得布鼓雷門般響。

怎麼辦?他惶急地自問;思慮集中在那扇門上,而疑問極多,門是虛掩著,還是上了閂的?如是虛掩,自然一推即開;那時她會怎樣?驚喊、發怒、峻拒、閃避、還是順從?以她平時的孝順識大體,多半會巧言閃避;這只要拿定主意,不上她的當,軟哄硬逼,總可如願。可是,裡面如果上了閂,一推不開;問起來怎麼說?

無話可說;說起來是一場威嚴掃地的大笑話!就算她不說;自己見了她虧心,先就怯了三分。往後這日子可怎麼過?

看來只有騙得她自己開門,再作道理。正在估量這個念頭是否可行時,不道手掌一滑,傾倒在地,失聲而喊:「哎喲!」

這一聲嚇壞了鼎大奶奶,「誰?是爹爹不是?你老人家還在那裏?怎麼啦?」這樣自問自答;自答自問,語急聲慌,卻提醒了李煦。

這不正好將計就計嗎?他不假思索地說:「讓磚地上的青苔,滑我一大跤。」

「啊!那可不是當耍的,摔傷了沒有?」接著大喊:「琳珠——。」

只喊得一聲,便讓李煦喝住了,「別鬧笑話!」他說:「我沒有摔傷,只爬不起來;你來攙我一把,我自己就能走路了!」

「別鬧笑話」這四個字,提醒了鼎大奶奶。兒媳婦在屋子裏洗澡;公公就在窗外摔了一跤,這話傳出去,不知道有多少成天吃飽了飯沒事幹,只愛嚼舌頭的下人,加油添醬地說得如何不堪?

念頭還沒有轉完,已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她是剛套上一條藍綢的袴子,上身還裸著;也來不及掛兜肚,隨手拾起一件漿洗得極挺括的、江西萬載細白夏布的褂子,抖開來穿上,趿上繡花拖鞋,一面扣鈕子,一面走來開門。

李煦故意不去看她,只愁眉苦臉地用一隻手在揉胯骨;等她走近了才指著院子的那株椿樹說:「一時高興,想採點香椿嫩芽拌銀魚吃,那知道會摔一跤。」

「你老人家也真是!」鼎大奶奶忍不住埋怨:「想吃香椿,只叫人來說一聲,不就揀頂嫩的送了去了?還用得著你老人家自己動手;萬一摔傷了,傳出去總說兒媳婦不孝。你老人家就倚仗著自己身子硬朗,凡事不在乎,可也得為小輩想一想;顧一顧小輩的名聲。」

說著,彎身下去攙扶,鼓蓬蓬的一個胸脯,直逼到李煦眼前;他趕緊閉上了眼。不過心裡還是分辨得很清楚;鼎大奶奶原意扶他到堂房裏坐定,自己進去換好了衣服,再出來找了下人來,從從容容地宣布這件事,可以不落任何痕跡。那知李煦不聽她使喚,身子往西,擠得她站不住腳,只能順著他往自己這面倒的勢子,扶著他進了自己剛走出來的那扇門。

「爹!走好!地上有水,別又滑倒;我扶你進前房去。」

「不!讓我先息一息。」李煦很俐落地在楊妃榻上坐下;擡眼看著兒媳婦。

一瞥之下,鼎大奶奶大吃一驚!怎麼會有這樣的眼色;他倒是在打甚麼主意?

一面想,一面往後退;但李煦已一把撈住了她,「阿蘭!」他喚著她的小名說:「你甚麼都不用說!我疼你就是。這裡甚麼人都沒有。你喊也沒用;我也不怕。我要面子,你更要面子!」

突然間,眼前一亮——來自北面的光,不會太強,但身受的感覺,亮如閃電。霎時間,李煦、鼎大奶奶,還有剛在大廚房搖會中了頭彩的琪珠,都覺得自己處身在十八層地獄中了!

※※※

「我恨不得把我的兩隻眼珠挖掉!」琪珠哭著說:「大奶奶,我可是真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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