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青燈黃卷了殘生

強自抑制著滿心的愧、悔、恨,敷衍走了汪朝奉,巧筠關緊房門,將臉埋在布被中,哭出聲來。

多少年來,她學會了一種制止眼淚的方法;實際上亦即是轉移悲傷的方法,到真的無法排遣時,便盡力去想陶澍的冷漠無情;從她殘存的一絲傲氣中,激出一種對陶澍的輕蔑附帶生出賭氣的心理:你別以為你了不起!我偏不把你放在眼裏,你又待如何?就是這種虛浮不實,自己騙自己的想法,掩蓋了她真正的感情,撐持著她的脊樑,讓她不至於倒了下去。

現在,掩蓋和撐持她的東西,被汪朝奉帶來的一封信和一錠銀子奪走了。她在想,果真秋菱要寫信,代筆的人很多,現成就有一個汪朝奉。就算真的一時沒有人,央及陶澍,一定也是簡單明瞭,只把話說清楚了就是,哪裏會這樣洋洋灑灑地寫了七張信紙之多?

於此可知,他只是借秋菱的名義來給她寫信而已。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不是什麼餘情猶在;巧筠的判斷是,陶澍自知過去多少年對她不免過分,藉此表示歉疚。

心中念頭閃電似地一個轉一個,轉到這裡,她怎麼樣也無法去恨陶澍;恨的是自己,為什麼當初就不能退一步想一想陶澍的好處?如果肯稍微想一想,維持婚約不變;又何至於會有今日。

當然,她也恨陶三姑;甚至恨父親。但說到頭來,總是自己的錯;特別是信中提到死去的母親,巧筠更是心如刀絞,母親盡心盡力替她保全的一品夫人的誥封;她偏要硬推給秋菱,那怪誰呢?

於是愧悔自恨以外,還添了一副思親之淚。由下午哭到黃昏;由黃昏哭到夜裏,突然聽得有人在叩門,巧筠一驚,要應聲發問時,發覺自己的雙眼脹痛,知道是哭腫了的;同時想到,必是劉四嫂來探望,此時實在沒有心思來跟她周旋,不如裝睡為妙。

屏聲靜聽了一會,寂無聲息;巧筠轉臉向外望去,窗外月色如銀,映著那錠簇新的元寶,閃閃生光。她的心又痛了;視線又模糊了。

夜靜更深,不敢再哭出聲來,只是伏枕飲泣;漸漸地,心裡空落落地茫然不知所思,只覺睏倦乏力,似乎連轉個身都轉不動。

突然之間,巧筠醒來了。最初是一片茫然,不知身在何地,亦不知眼中所見的一片白光,來自何處;腦中空蕩蕩地什麼思想都沒有,唯一的例外是有這樣一個疑問:我是誰?

好久,天外飄來一句答語:妳不是孫巧筠?這一下,記憶風起雲湧地出現了;想到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以前的情形,一顆心驀地裏往下一沉,急急轉臉去看,還是那一片銀色的月光,不過本來是從東面瀉進來的,如今換到西面。月光沒有變;月光所籠罩的東西,也正是她想看到的東西,不翼而飛了。

巧筠一骨碌地爬起身來,顧不得趿鞋,跌跌衝衝地撲到桌上,手眼一起搜索,找不到汪朝奉帶來的那個簇新的元寶。

是不是收起來了?她凝神細想;但不必去苦苦回憶,就已可以判定,是遭了竊了,因為她發現房門開了很大的一條縫。

那是確確實實記得的,她不但關了門,還上了閂;後來又有人來敲門,只當是劉四嫂,裝睡沒有理睬。從那時以後,記憶就一斷;也就是睡著了。

可是,房門是在裡面閂上的,小偷在外面怎麼能開?她還是不能相信會遭竊;因為她不相信老天爺會這樣殘忍。於是,又從頭細想,希望是自己將銀子收藏在哪裏,只是一時記不起。

想來想去,沒有絲毫印象;偶然抬頭一望,發現天窗上掛下來一條繩子,於是一切都明白了。

真有這樣的遭遇!她流著淚在心中自語;真有這樣苦命的人!霎時間從嫁到吳家頭一天開始,所有的拂逆之事,都想了起來;越想越恨,越想越心酸,終於哭出聲來。

夜是最靜的時候,哭聲雖低,仍舊驚醒了圍牆那面的劉四嫂?看一看月色,知道離天亮也不久了,索性起身,去看看巧筠又為什麼傷心?

巧筠不是傷心,是灰心;人生到此,萬念俱灰,她把自己看透了,命薄如紙,就有貴人照應,也還是不會有一天好日子過。為什麼老天爺如此無情?憤無可洩,她那喜歡賭氣的本性又發作了!

「哼!」她自語著,「你以為我會捨不得我這條命,聽任你擺佈?你在做夢;我死給你看!你不讓我好好兒活,我死總可以吧?」

她決定用死來作為抗議;轉到這個念頭,便已有報復的快感。於是,毫不遲疑地去拉那根懸在她頸上的,從天窗掛下來的繩子;使勁一扯,只聽「嘩喇喇」一陣響,繩子帶下來一大片泥灰。

劉四嫂奇怪,是什麼聲音?再細聽時,哭聲已止。這就越發令人疑心;急著要來看個明白。

進入吳家後園,發現房門半開,便知不好;奔過去推開門一看,床欄上掛著一個人,下半身還在晃蕩。

「來人哪!」劉四嫂極聲狂喊,「救人啊!」

左右鄰居都從睡夢中驚醒,要趕了來卻還有些時候;劉四嫂驀地裏驚悟,片刻耽誤,將成終身遺憾,便大著膽子奔上前去,抱住巧筠的雙腿,向上一聳,圈套脫出,等放到床上,先探鼻息,並無感覺,不由得心就往下一沉。

這時已有人趕到了,第一個是她的丈夫劉四,「怎麼?」他問:「吳太太怎麼了?」

「上吊。」劉四嫂說,「恐怕沒有氣了。」

「胸口呢?」

「是熱的。」

「我來看!」劉四隨手在窗戶上撕了一條紙,用手一搓,成了紙捻,在油燈上點燃了又吹滅,剩下一點火星,持向巧筠鼻孔下面,只見火星由暗紅變為橙黃,也亮得多了。

「還好!還有氣。快倒杯熱水來!」

劉四對急救很在行,等幫忙的人倒了熱茶來,他左手一捏巧筠的下頦;右手用根竹筷撬開牙關,喚他妻子將熱茶灌入巧筠口中,只聽喉頭「嘓」的一聲,熱茶下嚥,隨即看到巧筠張眼;接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好了!好了!」劉四嫂向她丈夫說,「你請吧!這裡沒有你的事了!讓吳太太靜一靜。」

這話是說給別的鄰居聽的;劉四一走,大家也跟著走了。屋子裏冷冷清清地,仍只剩下平時唯一跟巧筠有來往的劉四嫂。

「好好地,妳怎麼一下子想不開了?」

「天下再沒有比我苦命的人了!」巧筠埋怨著,「你們為什麼把我救下來?又害我多受幾天罪!」

救人的命反倒救壞了!劉四嫂剛這麼動念,立刻又想;她這時候的話,何能認真?不過聽她的口氣,非死不可。倒要問問清楚,究竟是何原因?

於是巧筠從汪朝奉來訪談起;一直說到發覺被竊,「我也不怪小偷,他不是有心來偷我的;我哪裏還有東西讓他來偷?」巧筠且哭且訴,「也不過剛好經過,見財起意。我想這個小偷也是難得經過,偏偏就會發現有錠銀子在這裡!世界上哪裏有這麼巧的事?都是天意!說什麼天無絕人之路?明明是要逼我走絕路!我就走!我一定要走!」

憤激的巧筠幾乎是在大吼;眼淚是沒有了,一雙眼中絕望的神色,看來更為可怖。劉四嫂知道她此時的心境,泛泛之詞,毫無用處;便先不作聲,去倒了一杯熱菜,遞到她唇邊,一面讓她將心潮平伏下來;一面自己在思索,該用什麼話勸她。

巧筠喝了兩口茶,臉上的神氣,像是平靜了——其實是冷靜了;她已經想過,這樣子激動,只有讓劉四嫂更加警惕。她很熱心,一定找了人來監視,然後去通知汪朝奉;一等汪朝奉知道了這回事,他有的是人,多派幾個來,日夜輪流看守,自己就怎麼樣也死不成了。

「劉四嫂,妳請回去吧——。」

「不……」劉四嫂已經想好了,「我有幾句話想跟妳說。照現在看,陶撫台對妳還是不錯的,當妳是他的至親,想要照應妳一生一世?」

「他是好意,我太命苦。」巧筠微微搖頭;聲音很低,也很平靜。

這一來,劉四嫂也看穿她心裡的想法了;略想一想,脫口說道:「那妳就索性苦到頭;吃苦也要活下去。不然對不起陶撫台。」

「這——?」巧筠不由得睜大了眼,「這話是怎麼說?我現在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妳要尋死,就是對不起他。他寫了信,送了銀子來,外頭並不知道;只知道當初妳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他不理妳,成了冤家。如今妳一尋了死,人家只說是陶撫台把妳逼死的。妳想,妳不是無緣無故害他受冤任?」

巧筠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個道理!想想也不錯;不論如何,人家衣錦還鄉,高高興興的,自己不應該這樣去掃他的興。

「妳現在不能死,將來也不能死!」劉四嫂又說:「只要妳一死,人家就一定會批評陶撫台、批評妳妹妹,說是:喏,總是陶撫台待人刻薄,做到這麼大的官,連個至親都不肯照應;以至於他大姨子不能不尋短見。妳想,陶撫台一世的聲名,不是都毀了在妳手裏?」

這些話每一個字都敲擊在巧筠的心坎上;現在她才知道,老天爺真是給了她一條絕路,雖無生趣,卻不能求死。吃苦也要活下去;為的是有陶澍在。

這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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