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悔然

秋菱由朱士彥順便送到京城了。夫婦長敘相思,她談到家鄉的種種情形;但很小心地避免談到巧筠與吳家。

日子過得很平靜;三年散館,陶澍留館,授職編修,請假回安化去掃墓,順便秋菱去省親。岳父酒癖日深;岳母也老了許多,提到巧筠,涕淚漣漣。陶澍只用一句話去安慰:「妳老人家還有女兒,還有女婿。」

似乎是秋菱的告誡;也許是三年以來,大家早都知道,陶澍已不認吳家這門姻親,所以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吳良父子。可是預備大宴親朋時,開名單發帖,卻成了難題。吳家要不要請?想來想去,得跟秋菱商量。

「三年至今,我從沒有提過一個字;今天你問到我,我可要說一句了!」秋菱斬釘截鐵地說:「一定要請。」

「好!我聽妳。」

「可是,我告訴你,姊姊不會來。」結果,不但巧筠未來,吳良父子亦未應邀。這門親戚就此斷了;對陶澍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

※※※

十七年京官,做了十二年的翰林、五年的御史,在嘉慶二十四年,陶澍終於外放為四川川東道;第二年又一躍而為山西按察使,這是所謂「監司大員」,升巡撫是必然之事,不過遲早而已。

到任不久,便遇國喪;嘉慶皇帝崩於熱河,遺詔以皇次子接位,改元道光。這位嗣君,自從嘉慶十八年「林清之變」,在養心殿以鳥槍擊斃勾結內監,侵犯宮禁的教匪以後,大家就知道將來的皇位非他莫屬。許多憂心國事,認為吏治日壞,非痛加整頓的有志之士,包括陶澍在內,都對他寄以極高的期望;因為他不尚虛文,注重實際,起居簡樸儉約,將來即位後,一定是能為蒼生造福的好皇帝。

果然,嗣君一接了位,便如當年雍正那樣首先就從整頓吏治著手;陶澍在山西的官聲極好,但與州撫不甚相合,因而在道光元年調任福建按察使。

其時皇帝發覺安徽的藩庫很糟糕,前後五次清查,帳目轇轕不清;以致從嘉慶二十四年起,三年之間,巡撫換了四個人。新任的巡撫叫孫爾準;是由廣東藩司升任;他比陶澍晚一科,一起在翰林院當編修有好幾年。兩人的交情素來親密,而且志趣相投,平時討論學問,著重經世致用。孫爾準向來佩服陶澍在理財方面的見解;所以一升了安徽巡撫,心想要整理安徽的藩庫,非邀陶澍來幫忙不可。於是上奏保薦陶澍當安徽布政使;自然准如所請。

在安徽,孫、陶兩人的合作,非常圓滿。孫爾準長於武略,專管治安;陶澍長於吏治,專管財政。到得道光三年,孫爾準調任福建巡撫;陶澍順理成章地接任了他的遺缺。

※※※

「恭喜,恭喜!老公祖戴紅頂子了!」汪朝奉長揖到地。

「汪兄,汪兄!」陶澍急忙扶住,「你的稱呼萬不敢當!如仍以故人視我,請你用從前的稱呼。」

汪朝奉是陶澍特為請來敘舊的;他已經退休,鬚眉皆白;此時從徽州遠赴省城作巡撫的上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不顯龍鍾。

「從前是從前;朝廷體制有關,我在治下,當然應該稱老公祖。」

陶澍尚未答話,在屏風後面的秋菱開口了,「汪先生,」她說,「以你跟雲汀的交情,如果這樣稱呼,反倒生疏了。」

「是啊!」陶澍介面,「交情應該越來越深才是。」

儘管他們夫婦一再「降尊紆貴」;老於世故的汪朝奉卻很明白,「布衣昆季之交」的話,只准貴人自己說。如果自己不識趣,就會搞成劉邦對他的貧賤之交那樣,要請叔孫通來定朝儀,豈非殺風景之至?

因此,汪朝奉改了個官稱:「中丞」。對秋菱也由「陶太太」改稱為「夫人」。

「夫人發福了!」

秋菱本來生得具男相;一長胖了,更顯得「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但生具宜男之相,卻只有一個女兒;所以一聽人說她發福了,她就會嘆口氣。

「汪先生,有件事要請你勸勸雲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快四十了,不見得會有兒子。幾次想跟雲汀弄個人,他總不肯。」秋菱停了一會又說,「我知道他的用心,我也很感激。不過,他這樣是愛之適足以害之。」

汪朝奉心想,秋菱居然滿口掉文,儼然命婦的談吐;莫非真有「福至心靈」那句話。不過,何以說是「愛之適足以害之?」他倒要請教。

「汪先生你想,第一、無後不孝,我做了陶家的媳婦,將來要對得起公公婆婆;第二、人家不說雲汀不肯納妾,總以為我不讓雲汀納妾,無緣無故落個妒忌的名聲,我可不能甘心。」

「中丞!」汪朝奉說,「夫人的話是正論;請你不可拘泥!」

「我並不拘泥。容我緩緩圖之。」陶澍顧而言他:「皖南的情形如何?」

問到這一點,汪朝奉有為桑梓上說話的義務,自然不肯放過機會,當下痛陳地方利弊。陶澍亦虛衷以聽,而且問得很詳細。這一談上了公事,秋菱就坐不住了;悄悄從餐桌上退了下來,只關照丫頭不斷為賓主二人供酒。

談完公事;又談往事。有了幾分酒意的汪朝奉,忽然感慨地說:「我平生有件最得意的事;但如今想來,非常失悔。」

「汪兄,」陶澍不免詫異,「何出此言?」

「我早知道吳家會有以後的下場,我當時不必作那種為人也是為自己出氣的舉動。如今想起來,反倒覺得虧負了人家似地!」

陶澍聽出因頭來了;吳家一定落了個不好的下場。多年以來,從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吳家;他也幾乎忘記了還有這門名義上的親戚。但當時之不願跟吳家往來,內心別有一段衷曲;倒不是不屑理吳家父子,更沒有負氣報復的意味在內。現在聽汪朝奉所說,倘或吳家父子遭遇了什麼危難,自己可援以一臂之力的,卻因家中有此「不提吳家」的忌諱,竟未能盡力;豈不內慚神明?

這樣想著,自然急於要問個明白,「汪兄,」他說,「你是知道的,吳家的事,內人不會告訴我;所以……。」他覺得不易措詞,索性閉口。

「可要我從頭細說?」汪朝奉問。

「是,是!請從頭細說。」

話雖如此,十幾年間的事,也只有扼要而敘;吳家父子為了爭田上的出路與水道,結了不解之仇,前幾年打過三次群架;第三次吳少良被一支鐵尺,擊中前胸,當場口吐狂血,不等抬到家就死了。那是嘉慶二十年冬天的事;正是陶澍奉派為巡漕御史,單身在兩淮運河上下巡視的時候。

於是吳良便告了一狀,命案大事,安化知縣親自下鄉勘查;就地傳原被告審問。對方將結怨經過,細細供陳,知縣回衙門以後,傳集證人再審;認為吳家父子過於霸道,有取死之道,將誤傷致死的兇手,判了充軍。本來群毆的「兩造為首,及鳴鑼聚眾之犯,杖一百,流三千里」,吳良本人亦有充軍的罪名;只因他是苦主,從輕免罪。

即令如此,吳良仍覺不滿;獨子命喪,且又沒有孫子,性情變得乖僻暴戾,不上三年,一命嗚呼。

由於吳良在世之日,頗為勢利,一向不理貧寒族人;所以這時紛紛出頭奪產。孫伯葵想為女兒出頭,已經跟妻子商量好了,預備寫信給陶澍;但巧筠反對。這當然也是她的負氣;而事實上也沒有多大用處,因為那時的陶澍,正在川東道任上,即或想管這件事,亦是鞭長莫及。

「當時我亦早就回徽州了。去年到揚州訪友,遇見一個貴同鄉,談起來方知其詳。」汪朝奉嘆口氣說:「雖道自作孽,不可活。言之畢竟可傷。」

陶澍當然也很難過;心裡更關切著巧筠,便即問道:「目前的情形呢?」

「那要問夫人。或者有家信。」

陶澍心想,巧筠的境況,一定不會好;他回想嘉慶二十四年底,接到安化來信,說岳父、岳母在一個月之內,雙雙病故,當時便很奇怪,何以禍不單行。如今想來,必是因為這件事,受了刺激之故。

汪朝奉其實知道巧筠的境況,只有意不說;這樣陶澍就會跟妻子去談這件事。秋菱有什麼關於她姊姊的話想說,便有了個很好的機會。

果然,到得汪朝奉被送至小花廳安置;陶澍便將汪朝奉告訴他的話,向妻子求證。

不提便罷,一提起來,秋菱雙淚交流,「老爺不說,我也不敢提。事情悶在我心裡好幾年了。姊姊,」她哽咽著說,「只落得孤苦伶仃,衣食難周八個字。」

陶澍既驚且哀,慘然說道:「又何至於如此?」

「世間凌虐絕戶人家寡婦,是件最容易的事。那時在川東;調山西的時候,她託人寫了一封信給老爺——。」

「我沒有收到啊!」陶澍搶先說,「我從沒有看到她的信。」

「你怎麼會看得到。專差送信到重慶;我們正在到太原的路上。後來我聽說,只差三天;專差早到三天,你就看到她的信了。我姊姊,真是命苦!」說著,秋菱又是涕泗滂沱了。

「唉!」陶澍哀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老爺!」秋菱收淚說道:「總得要替她想個辦法才是。」

「是!是!」陶澍一疊連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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