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舉成名天下知

挑定長行的日子是正月初八。汪朝奉為陶澍犧牲了回鄉過年的機會,替他安排進京會試;他的意思是,陶澍應該臘月初就動身進京,早早安頓了下來,一方面諸事從容;一方面可以拜訪同鄉京官,結交幾個好朋友,將來也有照應。

這番打算是好的。進京會試,除非因為特殊原因,譬如家中要事羈身,本人有病,或者籌措川資有困難,通常都是前一年秋冬之間進京;陶澍有慈祥的岳母,賢慧的妻子,還有肝膽相照、親如手足的好友,身子極好,盤纏充足,沒有理由不提早進京,去好好準備會試。但是,陶澍是重情義的人;他覺得汪朝奉既然不回家過年,自己就應該陪著他守歲。

除夕那天,吃過年夜飯,先訪典當;汪朝奉正帶頭跟夥計、徒弟在擲骰子。一見陶澍都說:「狀元來了,狀元來了!」原來擲的是「狀元紅」。

「怎麼樣,討個綵頭?」汪朝奉含笑相邀。

陶澍從不好此道。不過他為人方正,卻無道學面孔;既是佳節,又不算真正賭博,逢場作戲,又有何妨。因而欣然坐了下來。

汪朝奉已經提了幾串制錢,解散了紅頭繩,堆在他腳下;起手一擲,大家都大喊「全紅」!雖是空喊,陶澍看大家緊張地注視碗中滴滴溜在轉的骰子,心頭有一種異樣的充實,幾有不勝負荷之感;大家都待他那麼好,深怕將來有負期望,無從報答。

玩到三更天歇手,邀汪朝奉回家守歲;秋菱已預備了酒食在那裏,兩人對坐小酌,但見紅燭燁燁,臘梅吐豔;秋菱穿著大紅裙子,寶藍棉襖,端然而坐,宛然莊重華貴的命婦。陶澍不由得感慨了。

「人生真不可逆料。」他說,「前年此夕,我哪裏會想得到有今天這樣的日子。」

「這不過剛剛開端。」汪朝奉突然想起,脫口喊了出來:「啊,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

於是談起泥金捷報那日的光景,秋菱說道:「大家都說,雇更夫十路報喜,真比狀元遊街還威風。虧汪先生怎麼想來的?大概這也是汪先生平生最得意的事了!」

「是的。不過不算頂得意。頂得意的是,我要讓吳大戶心甘情願賞報喜的二百兩銀子。兩位沒有看到;吳大戶說了大話,成了僵局,我替他畫出道兒來讓他有個下場,那時候他對我的那分恭維,說實話,我真是得意。他有幾個臭錢,眼高於頂,驕態凌人;居然也會恭維我!兩位想,難得不難得?」

「當然難得。」陶澍答說:「不過,汪兄,你說他花二百兩銀子結交我,很值得。我倒是真的有點擔心;怕他將來有什麼包攬是非的事,要我替他到縣裏去說話,我是怎麼樣也不能做這種事的。」

「你放心好了!將來不會找你;他們父子自己就可以去見縣官。」汪朝奉問說:「莫非你們至親,你倒不知道?老楊帶了三千兩銀子進京,替小吳捐官去了。」

「喔,我不知道。」陶澍看著妻子問:「妳呢?」

「我聽說了。不過我沒有打聽。」秋菱答說,「我在想,花錢捐來的官,總有點銅臭氣!」

「大嫂這話妙!」汪朝奉拍手笑道:「贓官、貪官、糊塗官之外,還有種官叫臭官。聽說,他要捐個三品道員;中了進士做的官,自然不及他。不過做文章做出來的官,書香撲鼻;臭官再大,何足為貴?」

「書香撲鼻可對銅臭滿身。但做了官如果貪贓,辜負書香。」陶澍正色說道:「汪兄,別的我不敢說;果真僥倖入仕,我這個官要做得始終是香的!」

「當然,當然!我也就是為了這一點,才願意力效棉薄。」汪朝奉舉杯說道:「承你陪我在這裡過年,盛情我領過了;初八動身的日子不要改了!你早到京裏,我早放心。」

原來本定正月初八動身,陶澍還想延後,多陪汪朝奉幾天。如今聽他這麼說,自然恭敬不如從命;決定初八啟程。

為了求快,陶澍是由陸路進京,由長沙一直往北,先到湖北漢陽;然後是河南開封,直隸清苑,到得京師,不須進崇文門,避免了稅吏勒索這一關,因為他要投的長沙會館,就在崇文門外草廠十條衚衕。

草廠的衚衕自頭條至十條,為會館集中之地,而且大部分是兩湖各郡的會館;草廠十條除長沙會館外,還有湘潭、湘鄉;跟湖北的京山會館。兩湖大同鄉,如果長沙會館因到京太遲而為他人捷足先得,還有湖北的會館可以借住。

長沙會館人滿為患,原在意中;出意料的是,恰好遇見楊毅,而且他將南歸,所佔的一間屋子,正好讓給陶澍。

「長班,」楊毅很熱心,「你把陶老爺的行李搬到我屋子裏,另外跟你借一副舖板;陶老爺暫時將就,跟我一屋住。」

楊毅還要將他睡的床相讓;陶澍當然堅決辭謝。略略安頓,時已黃昏;楊毅邀他下館子小酌,作為接風。他鄉遇故,陶澍對他倒覺得比在家鄉親熱得多。

「雲汀兄,」他說,「我拜讀了鄉試的闈作,擲地有聲;今年春闈,一定聯捷,敬以預賀!」接著,舉杯相敬。

陶澍不作客套語,說聲:「謝謝!」跟他乾了杯,然後問道:「聽說楊兄是受舍親委託,到京有所謀幹,想來已經順利成功?」

「『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只要把吏部的書辦應酬好了,捐官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楊毅又說,「本來年前就可以回湖南的;只為令姻長,要做老封翁,請個誥封,弄錯了名字,以致耽擱到年外。」

「喔,」陶澍又問:「楊兄是第幾回到京。」

「我也是頭一回到京。不過三四個月住下來,也頭頭是道了。回頭喝完了,我帶你到衚衕裏逛逛。或者,現在就叫個條子來看看。」

什麼逛衚衕,叫條子,陶澍一竅不通;少不得要由楊毅來解說一番,方始恍然,是狎戲優伶,便敬謝不敏了。

「舟車勞頓,還沒有看花的興致。」他說,「倒是對琉璃廠嚮往已久,想請楊兄帶我去見識見識。」

「也好,也好!」楊毅很見機地,「琉璃廠確有些好書。」

「想來楊兄一定買得不少?」

「我買了些『秘笈』;雲汀兄是不屑一顧的。」楊毅又將話題拉回到陶澍的應試上面,「閣下的文章,是綽綽有餘;不過『大卷子』上,我奉勸要多下工夫,不然殿試會吃虧。」

「會試還不知怎麼樣呢?哪裏就說得到殿試!」

「不然!凡事豫則立;不趁這時候下工夫,等會試一發了榜,臨時抱佛腳就來不及了。我知道琉璃廠有一家南紙店,調的墨漿極好;寫出字來,黑大光圓,冠冕堂皇,真正是館閣氣象。」

他說得很俗氣,但畢竟是一番好意;陶澍自是殷殷致謝。

「雲汀兄,你即或不中鼎甲,也會點庶吉士。」楊毅緊接著說,「中鼎甲不必說,狀元授職修撰;榜眼、探花授職編修,而且下一科鄉試,馬上就會放主考。如果點了庶吉士,勢必要舉債度日,是不是呢?」

當然是。長安居,大不易!翰林院是清貴衙門,可能有什麼「外快」,所以「窮翰林」是叫出了名的。除非文名特高,自有人將諛墓之金送上門來,否則就只有舉債。

京裏原有這麼一種風氣,專門有人借錢給翰林;它的規矩與一般債務不同,因而特為標舉其名,叫做「京債」。不同之處在還「京債」沒有一定的日子,平常一直可以借,逢年過節更可以借;但一到放了主考,回京覆命之日,便是還債之期,因為一趟主考當下來,新科舉人謁見「座師」,贄敬起碼八兩銀子,富室豪門的子弟,送一千、八百也是常事。如果放的是廣東主考,由於有「闈姓票」這種賭博,主考只要稍為賣賣人情,中它幾個僻姓的舉子,撈個十萬八萬也不足為奇的事。

這些情形,陶澍當然知道;他想了一下說:「如果僥倖中了,我倒希望『榜下即用』去當知縣。雖說風塵俗吏,到底私不必舉債;公可以做事。」

「是!『百里侯』的局面雖小,倒是確確實實可以發抒抱負,我也很贊成。不過,以雲汀兄你的才華,必成大器;朝廷總要栽培你的。一旦金馬玉堂,翔步木天,個人的生計,總也要打算打算。」

「是的!多承關切;我倒一時還想不到此,只有到時候再說。」

「我倒有個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得?」楊毅很誠懇地說:「舉債是一定要舉的。舉京債不如舉私債;尤其是至親的私債,利息極低,期限亦長,真的還不起了,無非欠個人情。這樣,你才可以一心鑽研經世致用之學,何樂不為?」

陶澍一聽就明白了,楊毅是勸他向吳家舉債。這件事絕對辦不到;不過楊毅替他們拉攏,說起來也是一番好意;縱或不願,亦不便峻拒,免得傷了感情。

於是,他說:「楊兄盛意,不勝心感。請容我考慮了再奉覆。」

「好!你不妨多多考慮。」楊毅也很見機,知道此事強求不來;他們至親間的芥蒂,只有慢慢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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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試的主考官,一正三副,合稱為「四總裁」。這年的正考官是禮部尚書紀昀;剛過了八十「賜壽」,又奉派主持會試,入闈以後,向另外三總裁問道:「本朝有沒有八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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