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路報喜

九月十二發嫁妝,雖然沒有造成傾巷來觀的盛況,但已頗引人注目,這天最得意的是孫伯葵,他的面子隨著三條街長的嫁妝行列,不知撐大了多少倍。

「阿筠,」在家宴席上,他躊躇滿志地說,「我總算對得起妳了。」

巧筠自然紅著臉不作聲;孫太太聽著有些不是味道;秋菱自然也不能贊一詞,場面顯得有些尷尬。

「這兩天的天氣一定是好的,」為了打破僵局,秋菱沒話找話,「天天大太陽。」

「是啊!本來『滿城風雨近重陽』,今年不同。」孫伯葵突然問道:「阿菱,長沙有沒有信來?」

「有的。」秋菱答說,「前天剛來了一封,是汪朝奉送來的。」

「信上說什麼?」

「爹要不要看?」

「不必!」孫伯葵說,「妳只告訴我就是了。」

既然他不想看信,就不妨編兩句他愛聽的話:「雲汀說,姊姊大喜之期,他不能趕回來喝喜酒,給爹、給娘磕個頭,心裡很過意不去。」

「喔!」孫伯葵又問:「不是說他要到揚州去?」

「是的。」秋菱答說,「等汪朝奉到了省城一起走。」

「什麼時候回來?」

「不一定!」秋菱照信中的話老實回答,「想在揚州謀個館。」

「這是正辦!」孫伯葵深深點頭,「安安分分謀個館,苦個兩三年,能夠把妳接了去,我就放心了。」

聽起來是好話;不過這句好話是由一個非常武斷的成見中浮起來的——孫伯葵根本就無視於陶澍還在候榜期間;自然是看死了他不會中舉。想到這一點,秋菱打了個噎;一口飯鯁在喉頭嚥不下去了。

「喝點熱湯!」孫太太趕緊舀了一大匙魚湯,傾在她飯碗裏。

連湯帶飯吞了下去,吃得太急,噎反打得更厲害了,不能不先退席。孫太太倒不知道她打噎的原因;但對丈夫那幾句話所起的反感,卻忍不住要說了。

「你何必那樣子對阿菱說——。」

「怎麼?」孫伯葵搶著說道:「我的話不是好話?」

「好話是好話,說得太早了一點。」

「要到什麼時候說?」

「等報喜的來過了,發榜沒有雲汀的分;那時再說也不遲。」

孫伯葵看了太太一眼,低著頭大嚼一塊麻辣雞;吃到一半,忽然抬起頭來,隨隨便便地說了句:「我看早說、遲說都是一樣的。」

孫太太氣得臉色發白,很想問一句:「如果不一樣怎麼辦?」但看到巧筠乞憐的眼色,不由得忍住了。

「其實,」孫伯葵也很見機,急忙又補了一句:「那一來雙喜臨門,不也很好嗎?」

「不錯,雙喜臨門!不過,喜事臨門,總也得有個預備才好。」

「預備什麼?」孫伯葵茫然得有些冒失了。

只這一句話,將孫太太的氣也勾了上來;心裡惱恨孫伯葵太不關心,不由得冷笑說道:「也難怪,你沒有經過這些事自然不知道該怎麼預備!」

這是譏刺孫伯葵不曾中過舉;話自然很刺心,便反唇相譏地說:「可惜妳不是舉人娘子的命!我看,妳就知道該怎麼預備,也是瞎起勁。」

老夫婦倆的臉色都不好看了。巧筠自然很不安;也很不高興,便不耐煩地說:「爹,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孫伯葵對女兒早就另眼相看了;此時想起在她出閣前夕,閤家歡聚,不該惹得她不愉快,所以急忙抱歉地說:「對,對!大家應該高高興興才是。」

說著,陶然引杯,將孫太太所關心的事,就此擱下了。

飯罷各自回房。秋菱心想,到底算是姊妹了,應該去陪一陪巧筠;而巧筠也覺得與秋菱相聚的日子已經不多,想起畢竟是她代嫁,才有此圓滿的結果,感激的心意也應該稍為表達,所以很想有個與她單獨相處,說幾句知心話的機會。

姊妹的想法,大致相同,各自來覓對方,半路相遇;自然還是到巧筠房中去談。

「我跟娘說過了,等我一走,妳就搬了來。」巧筠說道:「我的東西都留給妳;不過,這幾個月新置了一點東西,擺在什麼地方,恐怕妳還不知道,我來點給妳。」

「不!謝謝姊姊,」秋菱答說:「妳的屋子,自然仍舊留給妳。」

「不必!妳要住得長。」巧筠遲疑了一下,說出口來:「聽說,雲汀要到揚州就個館;妳一個人自然仍舊住到家裏來,不能沒有一個比較舒服的地方。」

秋菱心想,陶澍就館揚州,是落第以後的打算。照巧筠想法,也是認定了陶澍必不能中舉的。話不投機半句多,因而保持著沉默。

「妹妹,我是心裡的話;不是跟妳假客氣。」

「是的,我知道!」秋菱淡淡地答說。

「那妳就聽我的話,等我一走,妳就搬。」巧筠想了一下,很吃力地問:「妹妹,妳將來會不會來看我?」

「會!怎麼不會。」秋菱將她自己跟巧筠的關係,與陶澍跟巧筠的關係,分辨得很清楚,「我們是姊妹,我怎麼好不來看妳?」

「有妳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巧筠很高興地說,「只要妳肯來,我會常常來接妳。」

※※※

發榜定在九月十二。賀老者是早就跟陶澍約好了的;這天午後攜酒捎孫,到陶澍的寓處,把杯閒談,候榜賀喜。

「向例午正上堂,拆彌封填榜;至多二更時分可以填完。」賀老者說,「老弟台的名次一定中得高,大概未、申之間,必有捷報。來,來,預賀一杯。」

「預賀之說,決不敢當。」陶澍搖手答說,「頭二場雖還過得去;第三場的策問,痛論時弊,過於質直,觸犯時忌,一定不會取的。」

「不,不!」賀老者大不以為然,「無論鄉會試,都重在頭一場;頭一場有把握,就行了。說句笑話,第三場的卷子,考官看不看都還成疑問呢!」

聽得這麼一說,陶澍也就只好乾了杯了,坐在下首的賀永齡,年紀雖輕,只為陪侍祖父喝慣了的,酒是極好,自然也陪一杯。酒剛入嚥,聽得外面鑼響;急忙放下酒杯,趕了出去。賀老者聽得鑼聲遠去,毫不在意地又陶然引杯。

賀永齡自然回來了,一臉的怏然之色;陶澍倒覺得老大不過意,「你請稍安毋躁!」他說,「不必替我著急。養氣的工夫,從此刻就應該下手。」

「這倒是句好話!永齡,你要仔細記住。」賀老者點點頭說,「士先器識。這器識之器,就在這些上頭見真假!你要學學陶先生的涵養。」

「是!」賀永齡很誠懇地答應著。

於是安坐侍飲,聽祖父與陶澍談論貴州漢苗相處的情形;鑼聲遠至,只是默默聽著。這樣到得申時已過,他有些沉不住氣了;就是賀老者也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見此光景,陶澍也有些不安;個人的得失,關乎敬愛的岳母與妻子的希望;此時更怕賀老者祖孫為他失望,覺得心頭的負擔,相當沉重。

「沒有希望了!」終於陶澍苦笑著說:「賀老請回吧!天黑了不好走。」

賀老者拈鬚沉吟,躊躇了好久,驀地裏一拍桌子說道:「我細讀過閣下的三藝,此卷不但必中,而且應該高中。永齡,你再去沽一瓶酒來,我要等五魁。」

原來填榜向來是從第六名填起,堂上正副主考,拆墨卷對硃卷,若無錯誤,副主考寫名字,正主考寫名次,另書一張紙條:「第幾名某某人」交到堂下寫榜,寫完,榜吏將那張紙條揉成一團,往地上一拋;隨即便有人撿了去,拿根繩子紮好,另一端繫塊石頭,隔牆拋了出去,牆外自有人接應;看中舉的人家住何處,急急報喜,頭報以外有二報,二報以外還有三報,皆須開發豐厚的賞號;寫榜的首縣衙門禮房書辦,照例分得大分。

到後來名都寫上榜了;方始揭曉五魁,此時已是二更至三更之間;堂上堂下一些執事雜役、考官的跟班,個個手持紅燭,圍繞榜案,燁然萬燄,輝煌非凡,名為「鬧五魁」。這天照榜的紅燭,點來可以催生,送人是一份很難得的禮。

聽完這段掌故,賀永齡提著壺去沽酒,又帶回來一大包滷菜,二十個包子,洗盞更酌,到得起更時分,他又有些沉不住氣了。

「爺爺,要不我進城,到貢院附近去打聽打聽消息。」

「你能打聽到什麼消息。棘闈深鎖,關防嚴密。」賀老者又說:「若有消息傳出來,要去報喜討賞,哪肯隨便告訴你。」

「這話說得是!」陶澍笑道:「稍安毋躁,再談一會,你就送令祖回府吧!」

「喔,」賀老者突然想起一件事,看著陶澍問道:「你暫寓此處,知道的人多不多?」

「不多。」

「那,只怕報子不知道。」賀老者想了想說:「永齡,你趕進城去,不要到貢院,到安化會館去看看;也許報喜的報到會館去了。」

「是!」賀永齡站起身來,「如果喜僮來到,我在那裏守著;等報子來了,我把陶先生的寓所告訴他。」

「對了!就是這樣。」

這一下賀老者的興致可好了,他認為他的猜想不錯;陶澍事實上已經中了,只是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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