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趕考

飯罷閒坐,喝著茶說些閒話,孫太太看看是時候了,向老奶媽使個眼色,「吃得太飽,我去走一走消消食。」她說:「順便跟老師太去道個謝,你們在這裡等我。」說完,起身向門外走去。

陶澍與秋菱自然都站了起來;老奶媽卻一直送到門外,而且不再進來,站在院子裏替他們擋住來窺探的小尼姑,好容他們靜靜談心。

「二小姐,」陶澍有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

「我也是。」秋菱低聲問道:「聽說你要跟我見一見面,自然是有話說。」

「是的。」

「那就趁沒有人,請說吧!」

陶澍想了想笑道:「『欲辯已忘言』。」

「我聽不懂大爺的話。倒像在唸詩。」

「不錯!是我們家老祖宗的詩。我是說,本來有話想跟妳說的,到要說的時候,偏又忘記掉了。」

哪有這個道理?秋菱在想,除非是不相干的話,或者可能如此;希望訂約面談的話,何等緊要,怎會忘記?明明是掩飾的話。

不過,這樣掩飾不見得是惡意。或者情勢不同,想法已變,覺得先前要說的話,以不說為宜,那就只好作這樣一個不通的解釋。

「二小姐,」陶澍又開口了,「我此刻的心情,又喜又愁!喜不必說,愁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秋菱笑道:「又在唸詩了。」

陶澍自悔失言,不該引用元微之的悼亡詩;因此,心中的歉疚益深,「將來的日子會很苦。」他說:「我最不安的就是這一點;不過——。」

「大爺,你別往下說了!」秋菱搶著說道:「日子要看怎麼過?是苦是樂,也要看各人的心境。粗茶淡飯,只要知足,就不算苦。我,」她低著頭,放輕了聲音,「我是很知足了。」

何以知足?陶澍自然能夠瞭解,卻故意問一句:「是什麼事讓妳知足?」

「是——,」秋菱終於說了出來:「大爺,沒有看不起我的意思。」

陶澍只當她因為嫁了一個讀書人,而且是正室,所以知足;不料她是這麼一種想法。憐愛之心,油然而生;勸慰她說:「妳不必對這一點耿耿於懷;最好忘記掉。我只把妳當孫家二小姐;妳自己也應該這麼想!」

秋菱欣慰異常,略帶些激動地說:「大爺是這麼想,再苦的日子我也能過。其實,也不會怎麼苦,將來大爺只管安心用功好了;柴米油鹽,開門七件事,不用大爺操一點心!」

陶澍既喜且愧,但立即想到一件事,「二小姐,」他說,「我陶氏家風,不為五斗米折腰。世上有些錢是不能用的!」

秋菱聽不懂上半段;最後一句話,卻能充分領會,想一想問道:「譬如世界上做娘的,體貼女兒;拿她平時省吃儉用,清清白白的幾個私房,私下給了女兒。這個錢能用不能用呢?」

「這當然能用!不過,這種錢很值錢,怕將來報答不了。」

「只要有志氣,沒有做不到的事。」

※※※

婚後的日子過得很平靜,但也很寂寞。陶澍閉門讀書,不聞外事;秋菱不常歸寧,因為處境很尷尬。娘家熱熱鬧鬧在替巧筠辦嫁妝,經常請了工匠打造銅錫器具;七八個女裁縫製辦嫁時衣裳。秋菱去了,少不得要下手幫忙;閒談時誇讚吳家豪富,還可忍受,提到陶澍,相形之下,不免難堪。所以娘家的蹤跡,漸漸稀了。

「日子排定了!」端午那天,秋菱回娘家賀了節回來,對丈夫說:「九月十三。」

這是說巧筠出閣的吉期。陶澍心中一動;默默地想了好一會,突然說道:「倒要看巧不巧!」

態度、聲音都與平時不同。態度是一種不認輸的味道;聲音更聽得出來是在賭氣。所賭的,自然是個「巧不巧」的「巧」字。

秋菱理解到丈夫的心情,自然又驚又喜。在過於平靜簡樸的日子中,有生活上可以預見的變化,不論結果是好是壞,起初總是受歡迎的。所以,秋菱興味盎然地問:「怎麼是巧;怎麼是不巧?到底是什麼事會碰在一起啊?」

「發榜!」陶澍答了這麼兩個字。

雖只兩個字,卻有千鈞力;秋菱急急問道:「是九月十三發榜嗎?」

「是的。」陶澍答說:「差亦不過差一兩天。」

剎那間,秋菱的思緒如八月十八錢塘江的潮水,壁立千仞與一落千丈,皆是倏焉間事。如果巧筠出閣之日,恰是陶澍報捷之時,這番揚眉吐氣的快意,便為它死也值得;否則,得意與失意的對比,就太殘酷了。

她在想,自己總還能夠忍受,就怕丈夫會經不起刺激。於是憂心忡忡,立刻便想到應該早早設法化解。

「大爺,」她用略帶懇求的語氣說,「為了我的方便,你聽我的主意,好不好?」

「妳先說!我不知道妳什麼事不方便?」

「等你八月初到省城裏去趕考,我回去幫忙;總要過了九月十三,才能回家。一個人顧不到兩頭,你就先住在省城裏,等發了榜再回來。」

陶澍正是如此打算;但這話出之於秋菱之口,他覺得要好好想一想。本想問一句:我不在家,妳也不在家;倘或秋風得意,報子來報喜怎麼辦?轉念又想;這一層,以秋菱的細心不會想不到,她自然會有安排。由此可知,她作此建議,完全出於體貼。

「我知道!」陶澍感激地答說,「妳不必替我操心。我禁得起打擊。」

「這樣,」秋菱欣慰地微笑著,「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

鄉試入場,例定八月初八;但陶澍卻須早一個月到省城長沙,因為要經過「錄遺」這一場考試。

原來子午卯酉大比小年,秀才須先參加「科試」;由學政在頭一年按各府排列先後,次第親臨主考,取中一等、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方始准進入鄉闈。

如果頭一年由於特殊原因,無法參加科試,仍舊有補試的機會,那就是「錄遺」;在鄉試前一個月,由學政在省城裏舉行。陶澍上年因病未與科試;所以必得七月初到長沙,等候「錄遺」才不致見擯於秋闈。

秋菱是早就著手在預備丈夫赴考了。舉子入闈要帶一隻考籃;其中日常所需,無所不備,她是早就請教過人,而且趁陶澍閒暇時,要他開一張單子出來,照單置備,檢點了又檢點。另外又縫了一個新卷袋;袋面是她親手所繡的「蟾宮折桂」圖。

「這麼漂亮的卷袋,只用一回,未免可惜。」陶澍開玩笑地說:「就憑這隻卷袋,我還得再考一回舉人。」

「瞎說!」秋菱嗔道,「大家都要討個好口采,只有你!這隻卷袋,莫非你進京就不能用了?」

「自然不能用。考進士是春闈;與蟾宮折桂何干?」

「啊!我倒沒有想到。」秋菱想了一下說,「這隻卷袋你用過一回,可以送人;進京我另外替你縫一隻;繡上『狀元歸去馬如飛』的花樣,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只是太費事了。」

「那算得了什麼?等你一進省城我就回娘家;現成的材料絲線,用不著十天就能做好。」

「也好!總算亦是排遣寂寞之計。」陶澍說道,「到了省城,我怕不會有太多的功夫寫信,妳別惦記,一切我自己會當心。」

「七月裏秋老虎,飲食當心,別貪涼、別吃生冷。」

「我知道。」

「還有,」秋菱用祈求的眼光看著他,「萬一,萬一考官有眼無珠,你也不要難過。」

「當然!」陶澍很灑脫地說,「我難過什麼?窮通富貴,自有定數;我不是那種看不開的人。」

「那好!不過,我有句話,如果考不上,你在省城裏多住個十天半個月再回來。」

陶澍聽得這話,肩仔頓感沉重。他知道妻子的用意,如果名落孫山,回到安化,恰逢巧筠婚後會親,自不免難堪。由此可見,秋菱勸他的話,只是寬他的心;其實她對得失比他看得更重。

想是這樣想,卻不便說破;仍舊以毫不在意的口吻答道:「我知道了!萬一榜上無名;我索性跟汪朝奉到揚州去玩一趟,過年再回來。」

「那也好!不過不必等到過年。年下又是雪,又是雨,路上不好走。」

「我知道。」陶澍沉吟了一會,突然說道:「我有個打算,妳看行不行?汪朝奉一直勸我到揚州去打秋風;我想,這一次如果榜上無名,我不如到揚州去找個館。一面用功;一面可以寄錢給妳。」

「寄錢給我,大可不必。我本來就過得省;一個人更不必發愁。倒是你用功,是要緊的;不過揚州鹽商花天酒地,能不能靜得下心來用功呢?」

陶澍的所謂「用功」,本意是在揚州逗留,可以實地觀察鹽務、漕運;這些道理,跟秋菱去談,陳義未免過高,所以這樣答說:「用功並不是讀死書。至於花天酒地,妳知道的,我並不喜歡。」

「那好!萬一落榜,你願意到揚州去尋個館;我對娘說起來也好說些。」

這就不但同意,而且是贊成了。因此,當天便去看汪朝奉,將自己的意思告訴他。

「包在我身上!」汪朝奉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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