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各有因緣莫羨人

對於孫太太的不速而至,陶澍多少感到意外。他原來以為這位已成過去的岳母,會打發秋菱來談這件事;他是打算好了的,只要孫太太覺得他是受了委屈,他立刻將巧筠的庚帖退還。

庚帖已經早用一個梅紅信封套好,擺在書桌上;他起身迎接時,便已持在手中。既然魚軒親臨,他覺得一切都夠了;所以不等孫太太開口,先就將信封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

這一問才真使陶澍覺得意外;他怎麼也不相信,孫太太會不知道內有何物!然則何以明知故問?

縱令如此,仍不能不答:「是筠小姐的八字。」

「喔!」孫太太說,「她的八字不好。」

隨隨便便地說;隨隨便便地接了過來,順手遞了給老奶媽。當然,不必使眼色示意,老奶媽也會避開。

「雲汀,」孫太太說,「你知道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女兒?」

「這——?」陶澍不知如何回答了。

「我另外的一個女兒,八字生得比阿筠好。模樣兒當然不及阿筠,但也是富富泰泰的福相;操持家務,自然也遠比阿筠在行;至於性情,姊姊更不及妹妹。我這第二個女兒,將來一定是賢妻良母。雲汀,你仍舊做我的女婿!」

陶澍如墮五里霧中,無從想像這是怎麼回事?莫非孫太太是再醮之婦;與前夫生有一女?可是,怎麼從未聽說呢?

「雲汀,我在等你一句話,到底願不願意做我的女婿?」

陶澍讓她這一逼,倒逼出一句很巧妙的話:「但願如此!」

這意思是妳一女退縮,哪裏另外還有個女兒?所以用了「但願」二字。孫太太卻不滿意,要他明明白白回答。

「別說什麼但願不但願!要嘛願意,要嘛不願?」

哪裏有這樣子締姻的,陶澍不免啼笑皆非囁嚅了好一會說:「孫太太,不知道還有位令媛刻在何處?」

「雲汀,」孫太太嘆口氣,「也不能怪你!你一口氣不出,冤家做到底了。」

這是她的激將法,也是看準了陶澍本性重情義,有意硬壓他——她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不然對秋菱會無法交代。當然,她也確信陶澍娶秋菱,一定比娶巧筠來得美滿。

果然,陶澍不安地說:「伯母,我願意!」

孫太太臉色頓霽,「既然願意!」她說,「怎麼叫我伯母?」

「是!岳母。」陶澍索性下跪磕了個頭。

「請起來,請起來!」這回是孫太太不安了;怕一說破真相,陶澍會大失所望,那時豈不尷尬?

這樣想著,不免失悔;自覺手段過於霸道,還是應該慢慢兒一步一步地談,談得兩相情願,水到渠成,方是美滿姻緣。

此刻無法,只有照實而言了,「雲汀,我那個女兒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是常見的。」說到這裡,便喊一聲:「老奶媽!」

陶澍已約略察覺到了;心裡在想,如果只是為了索討巧筠的庚帖,出此搪塞之計,大可不必。因而臉上的顏色,便不怎麼好看了。

孫太太很機警;等老奶媽一進來,她使個眼色方始說道:「妳倒說說二小姐的好處!」

「二小姐的好處說不盡。」老奶媽先虛幌一槍。

接著,老奶媽且想且說,將秋菱的勤儉、能幹,特別是賢慧,大大誇讚一番。陶澍竟大為心動了。

這一齣「雙簧」的效果很好,當老奶媽口講指畫,吸引住陶澍的視線時,孫太太在一旁很冷靜地觀察他的臉上表情的變化,由姑妄聽之轉變為留意傾聽;再轉變為嚮往不已,她知道快水到渠成了。

於是等老奶媽講得告一段落,她介面說道:「我這第二個女兒可惜有一樣不足;不過現在也彌補過來了。」

「岳母,」陶澍問道:「二小姐有哪樣不足,如何彌補。」

「她從小寒微——。」

這是一句話的半句。孫太太故意如此說;也仍舊是探測的意思;倘或陶澍恍然大悟,接著出現了不屑及峻拒的表情,還來得及另想別法補救。

陶澍當然是恍然大悟了!而且連她未說出口的半句亦已猜到;秋菱從小寒微,是她不足之處;不過既已認作女兒,也可以說是彌補了不足之處。

事情是很明白了,陶澍自不免有受了委屈的感覺;但一想到秋菱每趟來,總是一臉關切之情,噓寒問暖,雖說是假借孫太太或巧筠的口氣,也要她願意說才行。再想到她每一趟來,除了一張書桌以外,從床舖到置在廊上的炊具,都要收拾得乾乾淨淨,幾無例外;這更是非她自己心甘情願不可。

想到這些,委屈的感覺消失了。但是有件事他覺得非弄清楚不可,秋菱之委身,是她本人願意的呢;還是為了解除主人家的困境,勉強犧牲?

於是他問:「二小姐對我的境況,當然很瞭解?」

聽得這一問,孫太太已可確定,陶澍不但知道「二小姐」是誰;而且已經願意娶「二小姐」了。這是要緊關頭,應答切須慎重。

她不但考慮這一句,還要考慮下一句;明白了陶澍的意向,便如智珠在握,非常從容了。

「是啊!」她說,「她如果不瞭解,怎麼肯嫁你?」這就將陶澍第二句要問的話都回答了。

陶澍想了一會說:「既然如此,岳母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讓我跟二小姐當面談一談?」

這個請求,令人深感意外,孫太太倒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幸而老奶媽的詞令也很妙,她笑著說道:「二小姐的身分跟從前不同了,姑爺要看她,恐怕不容易。」

這話提醒了孫太太,立即介面:「對了!也許她害臊不好意思。等我來問問她;我替你勸她就是。」

她們一主一僕的話,確確實實證明了「二小姐」就是秋菱。這場意外的喜事,陶澍雖已決定接受,但還不知道事實上有沒有障礙,需要從頭細想;因而出現了沉默的場面。

「其實,沒有幾天,你們就談不完了。」孫太太說道:「雲汀,我是為你設想,我看年內就辦喜事,好不好?」

「這,這,」陶澍簡直不知道怎麼說了,最後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一定來不及!」

還有三天便是除夕。喜事不管如何簡陋,也嫌匆促;孫太太自己也覺得這個主意忒嫌輕率,便即改口說道:「那麼在明年正月裏,挑個元宵以後的日子?」

「是!」陶澍答說:「最好晚一點,我好稍為預備預備。」

所謂「預備」,自然是籌措迎親的費用。這一層,是孫太太最感為難的地方,她真是所謂「愛莫能助」;就有力量幫他一兩百銀子,也不能開口明說,怕傷了陶澍的自尊心,好事變成僵局。

她想了一下說:「你們是患難夫妻。阿菱是來跟你共患難的;怎麼樣她都不會嫌委屈;只要你能安心用功,她是什麼苦都能吃。」

不但揭露了名字,也道明了秋菱的志向;陶澍既愧且感,低著頭不作聲。

「雲汀,」孫太太接著又問,「你說辦喜事要多少錢?」

「總得要幾百兩銀子吧?」

「哪要這麼多?」孫太太說,「嫁妝是現成的。我二女兒先出門,當然把大女兒的那副嫁妝先給她。你另外租一處清靜的房子,我把嫁妝發過來,從新房到廚房,什麼都不用你費心。請客可豐可儉;我看請個兩桌客就夠了。一共花不到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銀子我可以籌得出來。」

「你怎麼籌法?」

「我,」陶澍說了老實話,「對面的汪朝奉,人很熱心;向他暫借五十兩銀子,一定不會碰壁。」

「那好!此刻就可以挑日子。」

挑定的日子是明年正月廿六;佳期在整整一個月之後。

※※※

孫太太帶回來兩份庚帖,一份是巧筠的,退婚已成定局;一份是陶澍的,他仍舊做了孫家的女婿,亦成定局。

孫伯葵自然高興得很,接過巧筠的庚帖向妻子作了一個揖,笑嘻嘻地說:「微夫人之力不及此!」

孫太太也覺得很得意;但一想到巧筠不能嫁陶澍,總有怏怏不足之感。當然,只有她一個人有此感覺;其餘上上下下,無不笑逐顏開——當然不是為了秋菱的喜訊,而是嚮往著吳家這門闊親戚。

話雖如此,表面上卻不能不裝做是秋菱帶來的喜氣。首先,巧筠便像真的是胞妹將要遣嫁一般,拉著秋菱的手,絮絮不斷地為她指點衣飾,這樣要給她,那樣也要送她,大方得很。

孫伯葵卻不如女兒慷慨,跟孫太太商量,「阿菱,總要陪嫁她一點什麼吧?」

「不是什麼一點。」孫太太率直答說,「現成的全副嫁妝。」

「妳是說,」孫伯葵吃驚地問:「替阿筠預備的全副嫁妝?」

「當然。她替阿筠嫁雲汀,理當用她的全副嫁妝。」

「那,那似乎不大合適吧?」

「怎麼不合適?」孫太太沉著臉說,「我已經答應雲汀了。」

「不是我小氣。」孫伯葵又說,「明年也要辦阿筠的喜事,嫁妝也不是幾個月備辦得全的。」

「我不管你那些!」孫太太又說,「你管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