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飛上枝頭

是楊毅出的主意,由孫伯葵去託原媒——陶澍的一個表叔趙監生出面,正式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

「雲汀,當初我只是個現成媒人;如果你家老人家還在世,此刻託我去做這個媒,我是敬謝不敏的。為什麼呢?孫小姐相貌雖好,性情不好;嬌生慣養,吃不得苦,並非佳偶。」

陶澍先不作聲;然後惋惜似地說:「家有賢母,我真不明白,何至於會失教?」

「你知道她失教就好了。雲汀,依我說,不如把庚帖退還女家;我去替你說:要女家加十倍退還聘金,你另娶辦喜事的費用也有了,反而是明智之舉。」

陶澍勃然變色,「表叔,」他冷峻地,帶點質問意味地,「你是不是要我賣妻?」

此言一出,趙監生才知道自己失言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他說,「我不過是因為我們至親,純粹替你打算,話說得太直了一點,決沒有輕視你的意思。你不可多心!」

儘管趙監生極力解釋,陶澍終有受辱之感;本來倒是願意無條件退婚的,甚至當初一百兩銀子的聘金都不願收回;此刻卻覺得非有條件不可。

於是,他想一想說:「我那岳母,不,孫太太是我很佩服的。請她親口跟我說一句,她怎麼說,我怎麼辦。」

「那不是強人所難?」趙監生軟語相商,「雲汀,除此之外,可還有別的辦法嗎?」

「除此以外,只有一個辦法,我在安化縣衙門的大堂上,退孫小姐的庚帖。」

「又何至於涉訟?」趙監生知道陶澍的脾氣,越說越僵,只有緩一緩再說,當即起身說道:「我把你的話照樣轉達就是了。」

※※※

為了孫太太不肯出面,孫伯葵跟妻子已吵了好幾場了。先是老夫婦倆私下爭執;以後是公然勃谿;到最後竟想策動巧筠來仇視母親,在飯桌上居然這樣子說:「阿筠,妳娘不想妳過好日子;要看妳跟著姓陶的去討飯,她心裡才舒服!」

全家上下都覺得他這話說得太過分了;不過對孫太太的態度,同樣地也覺得不無可議。當然,孫太太自己也知道這不是了事的辦法,無奈要她向陶澍說一句:我女兒不嫁你了!實在比死還難。

這時聽丈夫是這樣惡毒地在挑撥,心如刀割;同時也氣憤難平,不由得就橫了心說:「好!我跟陶雲汀去說:我家嫌貧愛富,不願意跟你結親了。這行了吧?」

「嫌貧愛富」四個字,孫伯葵自覺是無可辯的;但巧筠卻還不受,「我哪裏嫌貧愛富!」她將飯碗一丟,哭著奔回臥房,「我哪裏也不嫁!我去死!」

「哼!」孫伯葵氣鼓鼓地將筷子一摔,霍地起立,「要逼出人命來了!」說完,掉身就走。

孫太太受父女倆的夾攻,氣得要掉眼淚;一個人坐在飯桌旁邊發楞,心裡對女兒可說是傷透了心。同時也怕出了人命;橫一橫心,決定老著臉去跟陶澍說兩句好話。不過她也下了決心,不認吳家這門親,到女兒喜期的前幾天,託病躲了起來,眼不見為淨。

「太太!」

孫太太微微一驚,抬臉看時,是老奶媽在她身邊,一臉詭秘的神情;不由得心裡著慌:「出了什麼事?」她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沒有事,沒有事!」她放低了聲音說:「我有個主意,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孫太太鬆了口氣,「好啊!」她催促著:「妳快說。」

「我在想,能把秋菱嫁給陶家姑爺,也是一個交代。」

這是一個簇簇生新的主意;孫太太一時還不能接受,愣了一會,慢慢細想,覺得確是一條路,不由得精神一振。

「妳來!」她將老奶媽帶到自己臥室裏,坐了下來,悄悄商量:「秋菱肯不肯呢?」

「大概會肯。」

「妳從哪裏看出來的?」

「秋菱總說陶家姑爺好,就是窮一點,別的呢,說人品有人品,才情有才情。」老奶媽又說,「何況現在又是幫主人家忙。」

孫太太點點頭,「秋菱有良心,顧大局,或者會肯。不過,」她說,「好像太委屈了她。」

「嫁過去,起初的日子是苦一點;不過到底是秀才娘子——。」

「什麼?」孫太太打斷了她的話,「是大不是小?」

「秋菱老早說過,不肯做小,太太又不是不知道。」

孫太太記得,彷彿是有這麼一回事;此時亦沒有閒功夫去搜索記憶,只說:「這一來,男家太委屈了,只怕人家不肯。」

「這也有個法子,太太認秋菱做女兒好了。」

「哦!」孫太太覺得這是個好辦法,「這說得倒也是。」

「太太,」老奶媽也是急於想隨巧筠「陪嫁」到吳家,去過幾天風光的日子,所以極力慫恿,「陶家姑爺既然說道,最佩服妳這位老泰水,當然會聽妳的話。明天我陪太太去看陶家姑爺,話要這麼說,說妳為了捨不得這個好女婿,才想出這麼個變通辦法。陶家姑爺看妳的面子,就委屈一點也認了。」

孫太太又從頭細想了一遍說:「這件事,現在倒是我在陶家姑爺那面反而有把握;秋菱這面,要先好好跟她說一說。」

「這要太太親自開導她。」

「當然。」孫太太說:「妳把她去叫來;妳自己可不要來!」

「我知道。」

不多片刻,秋菱來了;孫太太親切地握著她的手說:「妳坐下來,我有話說。妳的手好涼!」說著把自己的雪白銅手爐,遞了過去。

秋菱頗有受寵若驚之感,「我不冷,我不冷!」她不肯接那手爐。

「那麼,妳坐。」

於是秋菱拖過一張擱腳的小凳子來,坐在孫太太膝前,仰臉問道:「太太,是什麼話?」

「妳給我做女兒好不好?」

秋菱一愣,不相信主母是句真話;只眨著眼在想,不知主母說這句話是何用意?

孫太太發覺自己的態度錯了,不應該含著笑說,倒像是在開玩笑;因而正一正顏色說道:「秋菱,我不是跟妳說著玩的。我先告訴妳,我為什麼有這個想法,我要爭氣,我生的女兒不爭氣;我要個爭氣的女兒。」

她的話說得很快,秋菱要想一遍才弄得明白。弄明白了還是不能相信她出於真心;看樣是在嘔氣。

「太太,」她說,「妳何必生小姐的氣——。」

「不!」孫太太打斷她的話說,「我不是生氣,我是要爭氣。妳姊姊已拿我氣出肚皮外了;現在只巴望妳替我爭氣。」

「妳姊姊」三字,在秋菱頗有新鮮的感覺;不由得在心裡默誦了幾遍,有著說不出的一種驚喜;同時在想,竟是不由分說,認女兒認定了。不過,隨即便有警惕,非分之榮,不可隨便接受;此時改口叫「娘」,萬一變卦,豈不是一件極尷尬的事。

想了一下,她覺得有句話最可注意,「太太,」她問,「我還不懂要爭什麼氣?」

孫太太感到這句話很難說;凝神考慮了一下,決定從遠處兜近來,「秋菱,」她問,「妳是常常去看陶姑爺的;照妳看,他到底有沒有出息?」她又加了一句:「妳要憑良心說,不要騙我。」

秋菱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好照她的要求:「憑良心說,姑爺是有出息的。」她一面說,一面點頭。

「妳是從哪裏看出來的呢?」

「每次去,姑爺總是在用苦功。」

「還有呢?」

「還有,」秋菱想一想答說,「姑爺從來不現寒酸相。」

孫太太對這句話深感滿意;而且信心大增,「我告訴妳!」她說,「我也捨不得這個女婿。既然大女兒不肯嫁;我把我的二女兒許給他。」

一聽這話,秋菱心頭如小鹿亂撞;一張臉燒得像紅布一樣,燒得頭都暈了,趕緊用雙手扶住;同時也遮住了臉。

「妳懂我的意思了吧!」孫太太問:「妳肯不肯替我爭這口氣?」

秋菱是千肯萬肯;但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心裡是這樣在想;喉頭卻如築了一道壩,隻字不出。

孫太太當然懂得女兒家的心理;談到婚事,沒有一個會爽爽快快說一聲肯與不肯的。因而想出一個變通的辦法。

「妳如果肯,就叫我一聲娘。」

秋菱很感激孫太太的體貼;但仍舊很吃力地才能吐出一個字來:「娘!」

「乖女兒!」孫太太撫著她的頭,很高興地說:「就是妳不肯,我還是要妳做我的女兒;回頭我挑日子,就在年裏,要請請客,跟親戚見個禮。」

秋菱覺得這一聲「娘」喊了出來,別的話就容易說了;當時抬起臉來說:「娘!我一定孝順,我一定爭氣。不過,那件事請娘要好好想一想,也許人家不願呢!」

「是的。我要探探他口氣;他不願,莫非我硬要把女兒嫁他?沒有那麼賤!」孫太太又說,「這要看他是不是聰明?不聰明就會得福不知;也就沒什麼可惜了。」

秋菱口裏答應著,心裡很亂;她忽然發覺迷失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那種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不踏實的感覺,使人很不舒服。

孫太太卻很起勁,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