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荊釵怎及金釵

「娘!」巧筠一面輕盈地飄了進來,一面問說:「白衣庵菩薩開光,娘,妳去不去?」

「去是想去,日子不巧;臘八節!要過年了,多少事忙不過來。我想等閒一閒,誠誠心心去燒炷香,開光那天就不必去趕熱鬧了。」

巧筠不免掃興,轉念一想,自己戴著那幾件珍貴首飾;母親太寒酸了,也失面子,隨她不去,也無所謂。

看她的神態,有些莫測高深的模樣,孫太太關切地問道:「妳是不是想去?」

「不想去的,那天一時答應了陶三姑,我在這裡懊悔。」

孫太太頗為詫異,「白衣庵菩薩開光,與陶三姑什麼相干?」她問。

「她是受了白衣庵當家之託,特意來邀我的。」

聽得這話,孫太太自然高興;足見女兒是安化第一美人,名不虛傳,所以白衣庵才特為託人來邀。但轉念想到女兒凡遇這種場面,總是為衣飾發愁,到頭來鬱鬱寡歡,將自己關在臥房裏,不由得心上便揪了個結。

於是,她謹慎地問:「那麼,妳去不去呢?」

「答應了人家的,不能不去。再說,也是幫陶三姑的忙。」

這話就更費解了,「怎麼是幫陶三姑的忙?」她問,「幫她什麼忙?」

巧筠不即答話,沉吟了一會,方攙著母親的手說:「娘!妳來看。」

「看什麼?」

「妳來了就知道了。」

將母親攙入自己臥室,巧筠從梳妝台的屜斗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原是裝奇南香手串的長圓錫盒;打開盒蓋,揭開棉花,裡面是陶三姑送來的那四樣首飾。

孫太太目眩之餘,驚疑不止:「這是哪裏來的?」她問話的語氣相當嚴重。

巧筠卻刻意矜持,裝得很隨便,很輕鬆地說:「娘先別問,倒看看是真是假?」

孫太太便隨手取起那枚紅寶石戒指,映著亮光,照看了一會;再看釵環,已可大致認定,是真非假;及至將那隻紋絲金鐲子托在手中,沉甸甸地壓手,便更有把握了。

「自然都是真的。」她又問:「是哪裏來的?」

「我幫陶三姑的忙。」巧筠答說:「她有一批首飾想賣,請我替她戴出去,讓大家看個樣子;看中意了,少不得去找陶三姑。」

「原來是這樣幫她的忙!」孫太太將信將疑,「陶三姑平時不過賣點胭脂花粉,線頭針腦,哪裏來這一批貴重首飾。」

「誰知道呢?反正她說願意借給我戴一戴,我落得去風光風光。」

「妳要小心!」孫太太說:「萬一弄壞了,或者掉了,賠不起!秋菱跟我說,楊秀才借了一部什麼宋板的詩集子給雲汀;他也怕遭了竊,賠不起,趕緊送還給人家了。」

提起陶澍,作為未婚妻的巧筠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毫無表情地將四樣首飾收了起來,歸入屜斗。

孫太太思潮起伏,心裡有好些話說;便看一看秋菱,示意她避開了,方始開口。

「阿筠,」她說,「我勸妳別戴了這些東西到白衣庵。」

巧筠似乎一驚,抬起一雙極大的眼睛,看著母親問道:「娘是覺得我不配戴這些東西?」

「不是!這些精巧珍貴的首飾,原是像妳這樣的人才佩戴。不過,不是現在。」

「是什麼時候呢?」

「總得有幾年吧!遲早妳能戴得到;這時候不必稀罕借來的東西。」孫太太又說,「要真的是妳自己的東西,戴出來才體面。」

「哼!」巧筠微微冷笑,「到得那一天,只怕頭髮都白了。」

孫太太的心一沉。女兒不應該這樣看不起未來的夫婿;她倒像自己受了冤屈似地氣憤難平,真想回她一句:「妳等著看好了!」轉念一想,只因望之切,才會怨之深,本心其實無他;做母親的自然只有慰勸,要寬她的心才是正辦。

於是,她加重了語氣說:「『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又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雲汀不用苦功,妳會等到頭髮白,只要用苦功,飛黃騰達也很快的。明年秋天一中舉,後年春天一中了進士,妳倒看,那時候回來娶妳,縣大老爺都要親自來道喜呢?」

巧筠倒是將這些話都聽進去了,耳邊,彷彿聽得「咪哩嗎啦」,在吹吹打打;夾雜著震天的爆竹聲響,和鼎沸的人聲;一顆心立刻懸了起來,有一種又緊張、又興奮的感覺。

但是,這種虛幻的心境,立刻為一段回憶一掃而空——那年九月十三日,發榜的日子,都說「孫家未過門的姑爺」會中;表姊、堂嫂都來向她道賀,害得她惴惴不安,聽街上的報子,敲著鑼一撥一撥過去,聲音由遠而近,由近而遠;一顆心由沉而升,由升而沉,直到半夜裏連「五經魁」都報過去,父親的臉色陰沉得可怕;眼前所能看到的人,一個個都像生來就是啞巴,從未開口說過話似地。那種景象是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阿筠,」孫太太卻又開口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做人要老來甜才有意思!」

巧筠最不願聽的話,就是老來如何如何!做人不趁青春年少過幾年風風光光的日子;老來縱好也有限。好好一粒晶瑩圓潤的明珠,要到發黃了才來戴,那是多傻的事?

「妳怎麼不說話?」孫太太微覺懊惱,「莫非妳沒有聽見我的話?」

「聽見了。說來說去還是那些話。」

「難道我說錯了?」

「我沒有說娘的話說錯。」巧筠有一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只是聽得生厭而已。

「既然我沒有錯,妳就該聽得進去。妳也讀過書,不是不識字沒見識的人。」

哼!巧筠在肚子裏冷笑:妳老太太不也讀過書,嫁了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塾師;見識!見識值多少錢一斤?

看看話不投機,孫太太嘆口氣,站起來說:「天下做女兒的,都聽娘的話;只有妳,好像與眾不同。」說完,管自己走了。

聽得這話,巧筠倒不免歉然;但細想一想,卻又困惑,不知道該聽她哪一句話?同時不明白,何以到白衣庵去出一回鋒頭,就好像是莫大的罪過?

終於還是去了白衣庵;只她帶著秋菱。到晚回來,興奮得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這種興奮的情緒保持了好幾天。一想到所至之處,多少官宦大家的小姐、少奶奶,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射在她身上,相顧詫異,彷彿在互相詢問「這是誰?莫非就是安化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時,她的心不由得就會一陣陣地發緊,有著睨視天下,連皇后、公主都不必放在眼裏的感覺。

不過,也不是沒有掃興的事,母親對她的得意,卻不怎麼感興趣;反倒是父親,看他平時道貌儼然,不道也會如逗小女孩一般,輕擰一擰她的臉,笑嘻嘻地說:「這一回,在白衣庵的鋒頭出足了吧?」

鋒頭是出足了,巧筠卻在擔心事了,這麼四件珍貴的首飾,陶三姑總不見肯白白捨棄;第二回再有什麼應酬,拿什麼來穿戴?如果仍是那四樣,也不過再戴個一回;到第三回依舊如故,便顯得寒酸了。更何況連這麼一份「寒酸」都還保不住。

沒事就這樣在想;想一回,煩一回。不過倒是悟出來許多道理,所謂「由奢入儉難」的況味,她已領略到了。

※※※

臘月廿三那天,孫伯葵喝得大醉而歸;睡到第二天中午起身,洗過臉,喝了幾杯釅茶,覺得精神好些了,趁孫太太、老奶媽與秋菱都在廚房裏忙著做年菜的空隙,悄悄到了巧筠臥室裏。

這是很少有的情形,巧筠心裡便起了警覺;看一看父親的臉色說道:「爹,好像有心事!」

「是啊!」孫伯葵很謹慎地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件事,不知道做錯了沒有?」

「什麼事?」

「跟妳有很大關係的事。」

「跟我有什麼關係?」巧筠深為詫異。

「是妳的終身大事。」

聽得這句話,巧筠心跳得很厲害;同時也很著急,是不是已經許下陶澍迎娶的日期?轉念到此,嫁妝、喜期的場面、婚後的日子,種種念頭;實在是顧慮,都兜上心來,攪得她五中如沸,站都站不穩了。

見此光景,孫伯葵也不免有些驚慌;但事已如此,非說不可,「說起來,我也是為妳好,妳長得這麼齊整,叫妳過親操井臼的苦日子,於心何忍。所以,」他吃力地說,「吳家昨天向我求婚,我已經把妳許給他了。」

是這麼回事!巧筠楞在那裏,心倒慢慢地靜了;因為那些嫁後光陰之等的惱人的念頭,不知不覺地一掃而空;心裡只在估量陶澍得知此事,會有怎樣的表示?

「女兒,」孫伯葵催問著,「妳倒說,我這件事做錯了沒有?」

「我不知道。」巧筠將身子旋了轉去。

一女二配,自然是大錯特錯的一件事;而她居然說「不知道」,可見得不認為做錯。意會到此,孫伯葵的信心大增,隨即說道:「妳能諒解我不得已的苦衷,總算我沒有白養了妳。三從四德的道理妳自然懂;如今妳尚未出閣,自然是『在家從父』。妳要記住我這句話。」

巧筠心領神會,知道父母有一場饑荒好打;萬一鬧得不可開交,一定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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