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依照與陶澍當面商定的步驟,賀長齡專程到松江跟陳鑾會面,傳達了巡撫的意願,漕米海運這件已停了三百年、形同創舉的大事,無論如何不能出錯,所以對於徵雇沙船,最好避免動用官方勢力,用交情來贏得商人自願協力,事情才會圓滿。

「是。」陳鑾答說:「沙船幫的巨擘姓郁,家住上海城內。郁家來往遼東,從事貿遷,已歷數世,家貲無法估計。當家的老主人,深居簡出不交官府,本身又捐了個道員的銜頭在;我要去跟他拉交情,還得先遞個手本呢!」

顯然的,堂堂鼎甲出身的四品黃堂,不願受此委屈;賀長齡當然不便強人所難,正在籌思另想別法去打通這條路子時,陳鑾又開口了。

「也許有辦法,賀大人,」陳鑾起身說道:「請稍待,我進去問一問內人看。」

賀長齡不由得詫異,此事何須徵詢閨中。又想起聽人說道,陳太太出身風塵;陳鑾對親友至好,且不以此事為諱,似乎不妨問個究竟。

「這樣,」陳鑾回出來,笑容滿面地說:「我把郁宜稼請到松江來,請大人當面跟他談,好不好?」

「那太好了!我們一起跟他談。」賀長齡問:「此人叫郁宜稼?」

「宜稼堂是他家的堂名。市井之中都管他叫郁老大;真實名字,人所罕知。」

「這郁宜稼,芝楣,你不是說他深居簡出,不交官府,有把握能把他請了來嗎?」

「他的寵姬與內人是手帕交,我讓內人到上海去走一趟,託他的姨太太代邀。」

「那就是了。」賀長齡點點頭,終於忍不住了:「芝楣,有件事冒昧動問,聽說尊夫人當年長住秦淮?」

「不錯,」陳鑾泰然答說:「不但長住秦淮,而且長住秦淮河房。如果今日有餘淡心其人作『板橋雜記』,內人必能佔一席之地。」

「如此說來,尊夫人是李香君、顧眉生一流人物?」

「也不遑多讓。我不妨跟賀大人談談。內人名叫——」

陳太太名叫小紅,這是個「花名」,她原是秦淮河畔一名半紅不黑的校書。

陳鑾與她相識甚早。他出身於一個式微的世家,幼年訂下一門親事,女家姓查,原籍徽州,是寄寓在南京的一名鹽商。只為家境困窘,一直未曾迎娶,亦少通音問。到了陳鑾二十歲那年,在湖北中了舉人,進京會試,要一筆盤纏,他的寡母囑咐他到南京,投靠岳家,商借一筆進京的川資,又說陳鑾的父親,待那姓查的鹽商有恩,他岳父一定不吝照應。

陳鑾到了南京,投宿在秦淮河畔地名「狀元境」的一家客棧,略略安頓,便去拜訪岳父;衣衫自然不怎麼光鮮,岳家上下的眼光,就有點異樣了。

他的岳父,先還很客氣,設宴款待,找來他的司帳、管事作陪,談談時局之類的閒話,不及正事。到得席散,由一名管事送他回客棧,動問來意,陳鑾率直相告,請管事據實轉陳。

到得第二天,那管事又來了;放下手上的包裹問道:「陳少爺,你有沒有將我家小姐的庚帖帶來?」

「帶來了。」

「好。我有甚麼說甚麼吧!」管事的解開包裹,露出簇新的兩個大元寶,每個五十兩,共是一百兩銀子:「敝東的意思,這門親事作罷了吧!這一百兩銀子是敝東致送的程儀。」

陳鑾自覺受了極大的侮辱,年少氣盛,將查小姐的庚帖找了出來,就現成的筆墨,批了四個大字:「休回母家」。然後連庚帖帶銀子,一起扔出門外。

這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但冷靜下來想一想,不由得愁腸百結,如今別說進京會試,連回家鄉的盤纏,亦尚無著落。

怎麼辦?想來想去,想不出解困之道。悶悶地睡了一天,百無聊賴,只有上街走走,打發辰光;信步閒行,不問去處,光是一條釣魚巷,就來回來走了三、四趟。

這釣魚巷是煙花薈萃之地,盛況雖不如明末清初,但亦絕非其他通都大邑所能及。因為南京的候補道最多,所謂「群盜如毛」,轅門聽鼓之餘,都在釣魚巷流連,交際應酬,鑽尋門路,花錢從不打算盤。一遇大比之年,士子群集,更是家家門庭如市。

陳鑾當然不會,也沒有資格去擠這個熱鬧,只是低著頭漫步,突然眼前一亮,發現草叢中有一支鑲翠的金釵,撿起來一看,上面未染泥漬,而且有些油膩,倒像是剛從婦人髮髻上拔下來的。陳鑾心想,這必是剛剛有人經過此處遺落的,說不定立刻就會有人來找,且等一等再作道理。

這樣想著,不由得抬眼張望,只見一個頭上梳兩個螺髻,年可十三、四的女郎走了過來,視線正注在他身上,便迎了上去問道:「喂,小姑娘,妳是不是在找甚麼東西?」

「喏,」她指著說:「就是你手中的這支釵子。」

「這是妳的嗎?」陳鑾看一看金釵,又看一看她的螺髻。

「是我家姑娘的。」她回身一指,「我家姑娘請你去。」

她的話中有疑問,但亦無暇多說;抬眼望時,十步之外,有個紅衣少婦含笑凝睇,陳鑾身不由主地跟著走了。

「物歸原主。」陳鑾站在紅衣女子面前,將金釵送了過去。

她卻不接,只問:「相公尊姓?,」

「陳。」

「陳相公請裡面坐。」接著吩咐那小姑娘:「阿青,預備好茶。」說完,她回身先走,陳鑾自然而然地跟了進去。

這是一個河房,中間一個大廳,兩旁有好幾個房間,不時有濃妝豔抹的女人進出,帷簾深垂之中,偶爾也傳出來男子的笑語聲。陳鑾知道是到了甚麼地方,不想多作逗留,所以並不落坐,只將金釵放在桌上,便待離去。

「我叫小紅。」紅衣女子落落大方地自述姓名,「陳相公,你請坐,我有話說。」

倒要聽聽她有何話說?陳鑾坐了下來,隨即便有人擺上來四個高腳銀果盤;小青捧來茶盤,上前一把青花瓷茶壺,兩隻青花瓷杯,卻不是一般門戶人家待客的蓋碗茶。

「這不算你打茶圍。我這茶是六安瓜片,不壞,你請嘗嘗。」說著,小紅親自斟了茶,捧到他手上。

「多謝,多謝。」

「聽陳相公的口音是湖北人?」

「是的。我是湖北江夏。」

「陳相公住在南京?」

「不!」陳鑾不假思索地答說,「我最近才來。」

「是投親,還是訪友。」小紅問說:「遇見了沒有?」

這話立刻使陳鑾想到,自己必是一副落魄的形象,以致小紅猜想他是投親訪友不遇;當下答說:「我既非投親,亦非訪友,只是路過南京,想逛一逛而已。」

小紅微微一笑,然後問說:「逛夠了沒有?」

「唔,嗯,嗯。」陳鑾含含糊糊地敷衍著。

「如果逛夠了,何不早早回江夏?十一月了,看你衣衫單薄,倘或凍出病來,沒有人照料。家鄉老親盼你不到,亦會擔心著急。陳相公,你倒想呢!」

陳鑾不由得想到倚閭的老母,熱淚盈眶,但強忍著答說:「多謝妳關心,我也快回去了。」

「陳相公目前耽擱在哪裡?」小紅又說:「想來是狀元境的客棧?」

「是。」

「哪一家?」小紅緊接著說:「我有一封信,想趁陳相公的便帶到江夏。」

「這——」陳鑾遲疑了一會才說,「好,把信交給我。」

「信還沒有寫呢!還有一點針線,都等今天晚上收拾好了,明天送到陳相公的客棧裡來。」然後又問:

「哪一家?」

陳鑾無奈,只得答說:「長發客棧。」

「是了。明天上午請陳相公不要出去,我還有幾句話,要請陳相公帶去。」

陳鑾答應著告辭而去。第二天上午,陳鑾坐在屋子裡,聽得店夥在說:「喏,就是這裡。」接著門被推開,門口出現了小紅與阿青的影子。

「請坐,請坐!」陳鑾高聲喊道:「夥計,請你泡壺茶來。」

「你別張羅!」小紅回身吩咐阿青:「妳在外面等我。」

她進得房來,徐徐解開包在頭上的香絹,同時環視著打量了一番,方始在窗前坐了下去。

「陳相公,雖然萍水相逢,也是前世的緣分;陳相公,恕我冒昧,我看你是要流落在南京了,到底有甚麼不得意的事,何妨跟我說一說。」

陳鑾支支吾吾地無以為答;最後才說了句:「一言難盡,我亦羞於啟齒。」

小紅嘆口氣,「你不肯說,我亦不便勉強。」她說,「陳相公,我從小生長在秦淮河,甚麼樣的人都見過,昨天我看你來來回回在釣魚巷走了三趟,心事重重,都擺在臉上,不過,我看你決不是沒出息的人。那支金釵,是我故意叫小青丟在那裡試你的,如果你撿到了藏起來,我算是送了你幾兩銀子,做了一樁好事;不過我想你不會;果然,你是誠實不欺的君子人,越發使得我想幫你一個忙。如今我也不來問你的來蹤去跡了,我有十兩金葉子,送你做個回江夏的盤纏——我想我沒有猜錯,你大概連回家鄉的盤纏都沒有;剛才我問櫃上,你只付了兩天的房飯錢,可見——」小紅沒有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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