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道光元年三月二十三日,仁宗大葬。陵名「昌陵」,在京西易州永寧山。歷代相沿的規矩,嗣君即位以後,即須為自己經營山陵,皇帝年已四十;元後病歿時,還是福晉的身分,道光皇帝即位,追封孝穆皇后,園寢規制簡樸,亦亟待改葬,陵寢之建,更不可緩。照高宗定下的規制,陵寢依昭穆次序,東西分建,世宗泰陵在西,他的裕陵在東,仁宗昌陵在西,當今皇帝的陵寢便應在東。昌陵事完,隨即派遣大學士托津,內務府大臣英和,帶同精於堪輿的工部司官赴遵化鳳臺山相看地勢,擇定一處萬年吉地,賜名「寶華峪」,派英和主持,興工建造陵寢。

但英和並不能常駐寶華峪監工,因為內務府還有許多緊要的公事,必須他「拿主意」,首先是為皇太后修一座頤養天年的園子,幾經踏勘,選定了圓明園東面含暉園的遺址。此園本為仁宗第三女莊敬公主的賜第,嘉慶十六年莊敬公主薨逝後,額駙亦即現任御前大臣的索特納,照定製將園子繳回,事隔十年,不過略有荒廢,修起來還不算費事,但皇帝為了尊崇太后,又將緊鄰的成親王的園寓西爽村併入,並改名「綺春園」,孝養太后。這一來,工程就大了。

為此,還特地頒發了一道上諭。

上諭說:「乾隆四十二年皇祖高宗純皇帝聖諭,以暢春園距圓明園甚近,事奉東朝,問安視膳,莫便於此。子孫當世守勿改。此旨恭錄存貯上書房,朕從前曾經祇誦。惟是暢春園自丁酉年扃護以後,迄今又閱數十年,殿宇牆垣,多就傾欹,池沼亦皆堙塞。此時重加修葺,地界恢闊,斷非一、二年所能竣工。明年釋服後,聖母皇太后臨幸御園,不可無養志頤和之所。朕再四酌度,綺春園在圓明園之左,相距咫尺,視膳問安,較暢春園更為密邇,於此尊養承歡,當於追奉東朝之旨,尤相契合也。」

三年之喪,例服二十七個月,到道光二年十月,即算服滿,綺春園要趕在這個日子前重修完工,加上內部裝修布置,一切妥善,能讓太后安然遷入,期限並不寬裕,所以英和及內務府的司員都忙得不可開交。

除此之外,還有件很瑣碎繁雜的事,那就是選宮女。宮女在內務府所屬,也就是「上三旗包衣」的女兒中挑選,例於每年秋季舉行;明年要新添一座園子,亦就是要新添好些宮女,所以這一年的挑選宮女,格外認真嚴格,決不容家有合格報選的女孩子,隱匿不報的情事發生,那就必得多派出人去查察了。

挑完宮女,就該忙著明年挑秀女這件大事了。八旗秀女,三年一選,例於初春舉行。事先由戶部陝西清吏司的八旗俸餉處起造名冊,京內京外,八旗文武官員,凡三品以下,八品以上家有十四歲至十六歲女兒者,都列名於冊,通知家長攜女入宮,聽候挑選。

秀女赴選,亦要經過初選、再選,甚至三選,到複選時,就跟進士的殿試相彷彿了,上等者選為妃嬪,或者皇子的福晉;其次則是「指婚」,或稱「拴婚」,凡近支王公子弟,都不能自行擇配,須由帝後就秀女中指名成婚。明年——道光二年選秀女,格外令人矚目,是因為「大阿哥」的福晉,將在明年的秀女中選出,一旦中選,將來就可能是皇后。

原來當今皇帝,雖曾生過三子,但二、三兩子皆夭折,大阿哥奕緯成為獨子。奕緯的生母那拉氏,原為宮女,嘉慶十三年生大阿哥,仁宗特命為側福晉,當今皇帝即位後,始封為和嬪。

清朝的家法,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大阿哥的生母既為宮女,便是「出身微賤」本來難望帝位,但大阿哥年已十四,書亦讀得不錯,頗為皇帝所鍾愛;而繼立的皇后佟佳氏,年已三十有餘,生子之望,極其渺茫,所以將來大阿哥必繼皇位,是件很靠得住的事。

每逢到這種年頭,京中八族人家都會談論,某家的女兒,容貌如何、德性如何、有無中選之望?這一回被討論得最多的是,一等男爵頤齡之女鈕祜祿氏。

頤齡的家世頗為煊赫,他的始祖叫額亦都,是跟太祖一起舉事的從龍之臣,他有十六個兒子,幼子遏必隆為世祖臨終特命的顧命大臣。

額亦都本人雖隸鑲黃旗,但子孫眾多,分隸各旗,在正紅旗中,有一個名叫成德,久經戰陣,頗有軍功,曾兩番圖形紫光閣,官至荊州將軍。

成德的兒子穆克登布,曾從征金川,教匪初起時,轉戰湖北、四川、陝西三省,隸屬額勒登保帳下,驍勇善戰,與楊遇春同為額勒登保的左右翼長。嘉慶六年因軍功授雲騎尉世職,官職亦昇至甘肅提督。教匪亂平敘功,擢為御前侍衛,再進一步便是御前大臣,同時世職亦晉了兩等,成為騎都尉。

但穆克登布尚未到御前當差,在四川掃蕩教匪餘孽;平地之匪,幾乎完全肅清,棘手的是,盤踞在四川、湖北接壤之處那一片「老林」中的悍匪,都是所謂「百戰滑賊」,很難對付。其中最厲害的一個頭目叫熊老八,部下一百多人,都是死黨,所用的長矛,特別加長,本來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熊老八的長矛,不知傷了多少官兵?穆克登布性情急躁,加以輕敵,為熊老八設計誘入老林,中矛而死。

消息到京,仁宗極其重視,因為八旗自將領至士卒,一向自以為應比同階級的綠營將士高一等,待遇當然亦應比綠營來得優渥,剿平教匪既已大功告成,綠營紛紛調至後方各地,休養生息,而穆克登布既已擢為御前侍衛,卻不讓他回京當差,仍舊要他親冒鋒鏑,搜剿餘匪,似乎視八旗士卒不如綠營營伍。這個說法一傳開來,會影響八旗的士氣,所以一面優韶撫恤,加給輕車都尉世職,連同承襲自他父親成德的雲騎尉,合併為二等男爵,諡「剛烈」;一面降旨嚴飭額勒登保,非將元兇熊老八擒捕到案不可。

由於催促的上諭,接連不斷,額勒登保計無所出,只有不斷提高懸賞,以期有勇夫出現,軍中有個把總陳弼,心生一計,勾通投降的匪徒,指出一具賊屍說就是熊老八。額勒登保大喜,急奏到京,仁宗立即將陳弼超擢為參將,又命割取「熊老八」的首級,致祭於穆克登布之墓。一年之後,羅思舉捉到了真正的熊老八,額勒登保傳令凌遲處死;但不敢將真相奏報,白白便宜了陳弼。

穆克登布有一個兒子叫頤齡,承襲了二等男爵,但本身的官職,卻只得一個四品的「防守附」。這是駐防將軍屬下的一個官員,職司駐防所在地旗人的戶籍。頤齡是派在江南將軍屬下,江南將軍駐江寧,所以俗稱江寧將軍,下轄副都統一員,分駐鎮江;由於江蘇省城在蘇州,旗人很多,所以特設城守尉一人,掌理戶籍。頤齡在這個職位上當了十來年;仁宗駕崩的前一個月才調任二等侍衛,回到京城。

他有兩子一女,長子叫文壽,次子叫文瑞,都是紈袴,但女兒卻極其出色,小名三寶,年已十四歲,剛及秀女赴選年齡的下限,頤齡夫婦還捨不得這顆掌上明珠離開膝下,但他的至親勸說:明年道光二年,三寶十五歲,非報選不可了!否則秀女三年一選,明年過後,要到道五年再選,那時三寶十八歲了。過了年限,做家長的要受處分,這且不說;最可惜的是,誤了指婚給大阿哥的機會,也就是誤了將來當皇后的大好良機,這太可惜了。

幾乎頤齡的所有的親友,都認為三寶不赴選則已,一赴選必定會成為大阿哥的福晉。因為三寶的各方面,容貌、儀態、性情,在在與八旗閨秀不同,倒像是蘇州官宦人家有教養的小姐,因此得了個「蘇州格格」的雅號。

儘管至親好友,紛紛相勸,管轄的「佐領」亦不斷來催,頤齡卻始終未將愛女的名字提出去,因為他內心別有打算,也可說是別有苦衷。原來頤齡的家境不好,雖然祖父都官居武職一品,但都不是能坐致千金的好缺,西征教匪的統兵大員,凱旋時倒是滿載而歸,但穆克登布,前線陣亡,甚麼都不用談了。加以頤齡有些名士派頭,兩子又都是「旗下大爺」,雖有些「老底兒」也早就耗光了。在蘇州時,就常靠一班世交接濟;回旗以後,住房子雖不用花錢,但男爵的俸祿有限,經常入不敷出,多虧從小便很投機的遠親,一直有闊差使,現任御前大臣的禧恩,每月都有貼補,日子才過得下去。

但如三寶被指婚給大阿哥,這門闊親戚,他實在高攀不起。本來旗人嫁女兒是一大負擔,光說嫁粧好了,男家將成婚的洞房,裱糊得四白落地,十分漂亮,但只是一間空房,裡面的一切傢具、動用擺設,乃至於姑爺的溺壺,都得女家一一填補。皇家當然不會如此,但有這樣的大喜事,照例要遍請親友「吃肉」——光是這一筆開銷就不得了。何況以後必常有來自宮中的賞賜,通常一名太監帶四名蘇拉來頒賞,那怕只是一個時新果盒,亦必得這麼些人,開發賞封,不能過菲,亦是個終年不斷的累。

但如設法拖過這一回的選期,到得可以自由為女擇配時,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縱非將三寶居為奇貨,而有為難之處,可託大媒跟男家率直言明,讓男家出錢來讓女家做面子,亦是常有的事。不過這個打算,他一直延到報名的限期將屆,萬無可拖時,才去找到禧恩,細陳苦衷。

「你的苦衷,我早想到了。不過你不開口,我也不便提。」禧恩拍一拍胸,「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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