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潼關,所有的義軍首領——自然包括李靖在內,都震動了。

在李靖,迷惘多於焦慮,而警惕又多於迷惘。兵機不測,一絲的疏忽,可以造成絕大的失敗。河東已經起兵,而且傳聞糧秣不繼,一心的指望,就在長驅而入潼關,就食於永豐倉;現在,他們全部希望落空了——這不是一人一家的得失,十幾萬大軍,進退維谷,一旦潰敗,流落民間,河東一片清淨土,立刻就會糜爛。這責任在誰?

一想到此,李靖萬分不安。他自然不是沒有替河東的義軍想過,原來的打算,是等部署稍定,佔領永豐倉以後,先撥一部份糧食接濟李世民,然後等見了虯髯客,重新再研究合作的途徑。此刻,他發現自己錯了,錯在沒有能細想別人迫不及待的處境!狗急了還要跳牆,十幾萬軍隊不得一飽,自然甚麼事都會做得出來的。

但是,劉文靜的作風使他憤怒。他不以為別人的劫持張出塵,可以跟他的挾持王長諧能夠相提並論;他是出於無奈而採取的一條唯一能夠進入潼關的路,但劉文靜可以舊事重提,先申述困難,請求合作或援助,於公於私,他是決不會袖手的。這一點,劉文靜應該想得到,而竟出以劫持一個弱女子的手段,是可鄙的、可恨的。

因此,當孫道士探詢他應該如何應付對方時,他斷然決然地答道:「不理他!」

「這不妥!」孫道士大不以為然,「這不是了事的態度。」

「且等一等再說。」李靖心中焦急,表面卻是沉著的,「劉文靜不會知道出塵要來,特意在半路上設下埋伏。無非發現出塵的蹤跡,臨時才打定的主意——這主意,李世民不會同意,他知道了,一定會把出塵送回來。」

「你有把握嗎?」

「有。」李靖毫不遲疑地答說,「李世民的性格,我很清楚。再說,若非如此,這個人又有何足取?」

「但是,劉文靜的氣量,你也是知道的。」孫道士說:「三哥在太原耍了他一下;我在潼關又把丁全耍了;現在,你又把他到嘴的食,硬奪了下來,劉文靜可是恨極了咱們,說不定就會遷怒到尊夫人頭上。萬一出了甚麼亂子,悔恨莫及!」

「不要緊。」李靖搖搖頭,「劉文靜祗聽一個人的話:李世民——他能控制得住他。」

「那麼,」孫道士祗好這樣說了,「且等一天再說。」

這一晝夜的日子特別長,消息沉沉,李靖的判斷:李世民會送張出塵回來;無疑地,他是錯了。

「怎麼辦?」孫道士問道:「還有半天的時間。明天中午,答覆的延期到了,該如何應付,得要拿個確定的辦法出來。」

李靖開始感覺徵兆不好,心亂如麻,一時竟失去了他平日那種從容不迫而有決斷的長處。

「我看這樣,明天先答覆他們,說還要考慮,再請他們寬限兩天。」

「這怕不行。」李靖遲疑地答道:「他們快絕糧了,等不及的。」

「那就答應他們的要求吧?」,

「不!」李靖搖搖頭,正要說下去;守衛的義軍,匆匆進來報告,虯髯客到了。

李靖和孫道士一齊迎了出去,彼此相見,憂喜交雜,李靖搶上兩步,拱手說道:「三哥,幸不辱命。」

「你幹得好!」虯髯客握住他的手說:「失算的是我。」

接著,虯髯客又與孫道士寒暄道勞。李靖不知他何以自責?找一個空隙,插口問道:「怎麼說失算?難道東面形勢不好?」

「東面!你指洛陽那方面?那裏依舊相持不下,我說失算,是不該讓一妹冒險。」

「喔——。」李靖心想,張出塵被劫持的消息,已經傅了出去,這對士氣,多少是個打擊;新近歸附的官軍中,也難免有人會生異心,不管如何,在表面上要沖淡這一意外事件的嚴重性,所以,他低低說了一句:「三哥,你該先去勞軍。」

虯髯客稍為想一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即作出愉快的神色,忙不迭地答道:「是的,是的。咱們馬上就去。」

於是,從人牽來兩匹馬,虯髯客仍舊騎著他那匹健碩的黑衛,按轡徐行,到南北兩城及各山的駐區,向義軍及歸順的官軍,殷勤慰勞,附帶視察防務及重行編組的情形。

這一個圈子轉下來,虯髯客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同時對李靖也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及完全不同的估價;他原以為李靖屬於策士之一流,運籌帷幄,獨擅勝場,偶而率少數勁卒,遂行奇襲,亦能憑他的機智,馬到成功;至於大部隊的指揮,可能非其所長。

根據實際的觀察,虯髯客才知自己過去的想法錯了,李靖是大將之才,他不但能將兵,將將更有一套獨到的手法;每至一處守將有所請示時,他的答覆,往往祗有一兩句話,便能叫請示的人,欣然意會而去。虯髯客平心靜氣地自我檢討,覺得他亦不能比李靖做得更好。

但是,他立即又有一種極其複雜的感覺,彷彿欣喜、又彷彿失望——失望是對他自己;平生意氣自喜,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流人物中的第一位,而過去,曾輸李世民一籌,現在,李靖又有凌駕他而上之的模樣。他的「第一的第一」的志向,勢將成為可笑的虛願。

這樣想得深了些,他為自己悲哀的感覺,便也更分明了。忽然,靈光一閃,彷彿覺得他可以做一件出人頭地,人所難能的大舉動;然而那到底是怎麼個舉動?他無法說得出來。那一念來得太快,等他想要抓住它時,它已逃逸得無影無蹤。

回到都尉署中,進入李靖的私室,他們才談到張出塵。虯髯客說他是特為趕來的;剛要領兵出發,驟聞生變,一切計劃都擱置了,他特別強調,現在是救人第一。

隨後,李靖陳述他的看法,他相信李世民會把張出塵送回來;在虯髯客面前,他仍舊堅持這一看法——事實上,他不能不如此堅持,因為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救妻子出險,唯有等待著奇蹟出現。

「藥師!」虯髯客說,「你一向是很冷靜的,事情牽涉到一妹,由於太關心的緣故,便有些亂了。事實很明顯地擺在那裏,劉文靜如非事出無奈,不會出此不光明的手段;李世民自然不會贊成,可是他能說劉文靜不對,自動把一妹送回來嗎?一個極現實的危機擺在那裏,十幾萬人張著嘴等著,李世民拿不出解決的辦法,卻又把部下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打消了,請問,他何以服眾?」

李靖不答。他為李世民設身處地想一想,也認為不能這樣做。

「統兵之難,就在這裡,有時不得不替部下負責。這,你當然很明白。」虯髯客又說。

李靖自然明白;他也明白虯髯客的意思,為了義氣,不惜委曲求全。但是用兵的強弱,往往就是意志的考驗,誰能堅持到底,誰就佔上風,而他,此刻正在痛苦地堅持。

「藥師,一個人必得有承認失敗的勇氣,才有重振旗鼓的可能。眼前是一大頓挫,該儘快收拾,收拾好了,重新來過。」

「三哥的意思是接受對方的條件?」

「捨此別無他途。」虯髯客又說:「你不是本來就贊成跟李家父子合作的嗎?」

「不錯,我本來贊成合作。但此刻不行。」李靖憤然作色,「在對等的地位上才可以談合作。挾持之下,侈言合作,不過自欺而已。這跡近投降的事,我李靖不幹!」

「藥師別鬧意氣!大局為重。」

「這不是鬧意氣,我正是為了大局。在潼關我是統帥,可是潼關不是我一人拿下來的;我不能為救我的妻子,把弟兄們辛苦得來的戰果,平白與人分享。而且這不盡止於拱手讓人,而是一種屈辱,我不能叫弟兄們為出塵而蒙羞。」

這番義正辭嚴的話,在虯髯客聽來,多少是起反感的,覺得他是在唱高調,於是,脫口說出一句話:「如果你覺得你的處境為難,那好辦,我先解除你的兵權!」

李靖臉色微變,但旋即明白,虯髯客出於善意,因而摳衣長揖:「三哥成全我跟出塵,感恩不盡。不過大丈夫行藏出處,貴乎光明磊落,進退之間,不可絲毫苟且。我從現在起,就將兵權奉還三哥,聽憑三哥處置。如果出塵能脫險,我夫婦買山偕隱,從此不問世事。為了兒女私情,放棄責任;在我是慚愧痛心的,然而事出無奈,也祗好抱慚終身了。」

局面有些鬧僵了!虯髯客看到李靖這樣表示,越發敬愛,但苦於無法轉圜,煩得不住搓手吸氣,好久,嘆口氣說:「藥師,我悔恨莫及!」

「怎麼?」李靖皺著眉問。

「一妹急著要趕到你這裡來,我不該冒冒失失慫恿她快走。她到底不懂用兵之道;而我應該想到河東部隊,受制於潼關,可能有所動作。這稍為想一想,就可明白;可是我竟未想,一念之差,陷害了……。」

「三哥,」李靖大聲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自責如此。死生有命,誰也害不了誰!」

「不!」虯髯客激動地說:「我心裡難受;藥師,你一定得聽我的話,把一妹快接回來,我才能安心。」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是個孤兒,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成年以後,走南闖北,倒是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是朋友到底是朋友,自從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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