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歸途中,李世民已作了緊急處置,鄭重告誡隨行的勁卒,不得洩漏行蹤,更不得有一言半語,道及潼關易幟的事。

由於嚴密封鎖消息的結果,山西先鋒大軍,仍舊維持著良好的士氣;一出河東,就是天下重鎮的潼關,潼關之西又是充實的永豐倉,這對限制口糧,多日未能飽餐的半飢的士兵,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強烈誘惑。

這就是李世民告誡部屬,嚴禁透露真相的原因。後無接濟,前有障礙,就食永豐倉的唯一打算,破滅無餘,部除非譁變崩潰不可!

李世民和劉文靜都有這樣一種感覺:被人扼住了咽喉,透不過氣來,內心有著死亡的恐懼,卻連喊一聲「救命」都不可能。這樣,就祗有靠自己全力掙扎了。

當他們回到臨汾陣地時,派在潼關城內的密探,也相繼趕到,帶來了明確的消息,一句話:李靖已完全控制了潼關。王長諧的部隊正在改編;呂明的四千人劃歸吳坊主統制——他受到了重用,接替了王長諧的職務,把守潼闢北城;南城由李靖親自坐鎮。

「藥師很高明。」李世民讚嘆地對劉文靜說,「他能為虯髯客所用,又證明虯髯客比你我高明。」

氣量狹窄的劉文靜,看到李世民在這樣的緊急關頭,居然還好整以暇地評論人物,簡直要把肚子都氣破了。重重地哼了一聲,懶得答理。

「肇仁,」李世民又說:「我錯了!我沒有能堅持原則。」

「甚麼原則?」

「一定得要跟虯髯客與藥師合作,如果當初鍥而不捨,一定能夠談得成功;那就不致於弄成今天這進退兩難的窘境。」

這下,劉文靜可真是忍不住了,「今日之下,你還要談合作?」他瞪著眼冷笑,「哼,一廂情願的事,已經做得太多,臉都丟完了!請你別再提『合作』二字,我厭聞之矣!」

「不然。」李世民內心焦灼,頭腦卻更冷靜,「我以為此刻除了再要求藥師合作以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甚麼?」劉文靜驚詫地問,「此刻還要談合作?你憑甚麼跟人合作?不如乾脆說是城下之盟吧!」

儘管劉文靜這樣用言語刺激,李世民卻毫不為動:「你不知道藥師的性格,他是最顧大局的;祗要我當面跟他深談一次,一定可以找出一條出路來。」

「嗯,嗯!」劉文靜冷冷地說:「那天『寢門一哭』,把尊翁哭得回心轉意了;你不妨在李藥師面前再照樣來一下。『申包胥哭秦庭,』原是有先例的。」

這話說得夠刻薄,李世民再好的涵養,也禁不住生氣;然而他馬上警覺,在這危急存亡的一刻中,必得要忍人之所不能忍,才能從極端艱難中衝出一條路來。所以,他平靜地答道:「肇仁,咱們不要作無謂的爭端,好好商量。我的意思,馬上到潼關去一趟,好歹有個結果談出來。這裡要偏勞你,再想辦法找出三天的糧草來,務必穩住了軍心。」

「再維持三天的軍糧,我想無論如何總可以辦到。但是,你的潼關之行,我反對!」

「我知道你要反對的……。」

「我不是盲目的反對。」劉文靜的聲浪蓋過了李世民的。

「肇仁,」李世民提出了語氣溫和但極具威嚴的警告:「平心靜氣地談。我以為不管怎麼樣,去一趙有益無害。」

「好!」劉文靜自覺具有充分的理由,所以也平靜下來了,他說:「咱們拋棄成見,就事論事。我的看法,正好跟你相反,此去有害無益。你得知道,李藥師外和而內剛,他可能把你扣押起來。」

「這,」李世民微笑道,「論藥師的性格,你不如我瞭解得深。」

「就算他不會拿對付王長諧的手段對付你,可是,他如果故意跟你拖延呢?你別忘了,祗有三天的糧草,就算再能想出辦法,維持三天,一共也不過短的六天;你虛耗得起嗎?」

「這也不會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藥師一定給我一個痛快的答覆。」

「好,這也不會。那麼,」劉文靜以近乎嘲笑的語氣問道:「你相信李藥師會自作主張,決定跟你合作或不合作嗎?他不要問問虯髯客?或者他那位年青、美貌、能幹,而且於他有大恩的出塵夫人?」

這顧慮是合理的,李世民沉默了。

劉文靜卻更振振有詞,「老實說,整個關鍵在張出塵身上,不但李藥師對她唯命是從,連虯髯客亦聽她的話。無奈那位出塵張夫人,一心想幫她那同姓的三哥,當上了皇帝,她好受封為『長公主』;這就是她不願意虯髯客和李藥師跟你合作的最大原因。」

「這你也未免小——。」李世民猛然頓住。

「你說我『小人之心』是不是?」劉文靜點點頭說:「也許有一點。我承認,李藥師的心裡是願意跟你合作的;但是他絕對做不了主。他的答覆一定是這樣:『我贊成合作,但總得跟虯髯客商議一下,我馬上派人去找他來,你在潼關玩兒兩天再走。』你就在那裏等吧!虯髯客在洛陽,一去一來,最快得十天;等他來到潼關,同意跟你合作,咱們手裏已經沒有東西了,部隊都散了,大局已經不可收拾了!」

這番分析,雖不免誇張,但浮詞亦並不能遮掩它的理由的正確。最能服善的李世民,便以求教的態度問說:「那麼,把你的辦法拿出來!」

「我的辦法在路上就想好了。」劉文靜滿面得意,很起勁地答道:「戰陣之事,祇能從利害上去著眼;無用的情感,不可夾雜在內。」

情感不會是無用的。這層道理非熱中權勢、氣量狹隘的劉文靜所能瞭解,所以李世民不願駁他,祗站起身來,用等待的眼光看著他。

「我的辦法說簡單很簡單,一個字:打!」他停了一下,又說:「咱們把部隊拉到河邊,告訴弟兄們,潼關叫人佔了,絕了糧源;祇要打下潼關,永豐倉就在掌握之中,大家有飽飯可吃。另外再選精兵,用勁弩壓陣,後退潰散者,殺無赦!這一來,弟兄們便知祇有拚死命攻潼關這一條生路。你想想,那是怎麼樣的銳不可當?」

「照兵法……。」

「你聽我說完。」劉文靜有力地揮一揮手,接著又說:「此外,自然還要用問,李藥師新得潼關,陣腳未穩,必有可乘之機;王長諧雖被軟禁,多少總有影響力量,可以利用。」一氣說到這裡,他喘口氣又說:「你別打岔,我還有話。」

李世民真的不開口,祗從銅壺中倒了杯水給他。劉文靜恰正需要,直著脖子,喝得喉間嘓嘓有聲;放下杯子,舒暢地透一口氣,顧盼自如地,頗有豪氣凌雲之慨。

「李藥師並不足畏。」劉文靜又說,「他不是堂堂之師。奇襲得逞,形勢曖昧,民心士氣必還在浮動之中。凡此皆為可乘之機;咱們不妨散佈流言,不妨縱火,不妨造成任何動亂……。」

「不,不丨」李世民兜頭潑了他一盆冷水,「不能這麼做!」

劉文靜自己也發覺了,說滑了口,肆無忌憚;縱火作亂,則解民倒懸的義師,豈不成了禍國殃民的匪徒?因此,他定一定神,重新把他自己說過的話檢查了一遍,才收歛了飛揚浮躁的態度,用低沉的聲音說:「那麼,攻城一策,照我看是勢在必行的。」

李世民不即回答,負手沉吟,好久才說:「『置之死地而後生』,你的計策是好的。但是,同為義軍,自相殘殺,無論如何不可!」

「哼,你處處為人家打算,人家可不顧你的死活。」

「話不是這麼說,我們跟藥師、虯髯客在推翻暴政的大目標上,並無不同,我想不出不能合作的理由。肇仁!」李世民以極親切的神態微笑道:「你一向足智多謀,再畫第二策。」

這頂高帽子,扣得劉文靜心裡很舒服,他立即答道:「大軍過河,背水攻域,能進不能退,一鼓作氣破潼關,是為上策。既然你一定堅持合作,還有個迫和的中策:遣勁卒過河,截斷潼關的通路;李藥師首尾不能相顧,在潼關成了孤立之勢,非向你低頭不可。」

「中策可行。咱們備戰求和的苦心,應該能取得他們的諒解。」

劉文靜眼神閃爍,嘴角浮起一絲陰森的笑容,而聲音卻是平淡的:「我帶一千人,立刻南下過河。」

「我派人送信給藥師。」

「當然,你決不能去。而且,這裡也還要靠你維持。」劉文靜問:「你看一共能維持幾天?」

「少不得還要請大戶幫忙。非萬不得已,我不願下令徵糧;向人告貸,難有確切的把握。不過,就如你所說的,前後一共維持六天,總可辦到。」

「六天,一幌眼就過去了。生死關頭,非得拚命掙扎不可!」

李世民聽出他的語氣不對,便極嚴肅地告誡:「肇仁,你此去千萬不可鹵莽。凡事要從兩面看,一方面你是截斷了人家的通路;另一方面可也是處在兩面作戰的艱險地位,如果藥師自西往東,虯髯客自東往西,兩面夾攻,你怎麼辦?」

被問的不答,停了一下,反問:「你說,怎麼辦?」

「咱們既是備戰求和,不妨委屈自己;以示團結的誠意。」

「我知道了。」劉文靜隨隨便便地應了一聲,轉身出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