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的天氣,梅雨已過,初入盛夏。年歲太惡,吃不飽肚子,整天無精打彩;又是驕陽如火的午後,澠池縣署值班的胥吏,一個個都在打盹。

忽然,一個叫鄭十二的——是他們的頭兒,驚醒了,「誰?」他厲聲向門外在張望的人喝問。

「我有事!」那人是個瘦小的中年鄉農,操著關中口音怯怯地說。

「甚麼事?」鄭十二不耐煩地問。

「很要緊的。請借一步說話。」

一聽是要緊事,鄭十二的睡意消失了,「進來!」他問:「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楊四。」

「有甚麼事,你在這裡說好了。」

那楊四的眼中,滿含戒懼之色,四週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李靖在城裏。」

「李靖?」鄭十二皺著眉在想。

傍邊另有個胥吏卻興奮了,「頭兒!」他說:「你怎麼想不起來?就是相府要抓的那傢伙!」

這話一出口,那裏所有的人都為之精神一振。鄭十二一把捏住楊四的手臂,急促地問道:「李靖在那裏?」

「住在後街,劉家老店。」

「他住在劉家老店幹甚麼?」

「不知道。」

鄭十二凝神想了一下,問道:「你是那裏人?」

「三原。」揚四說,「跟李靖同鄉。」

「在家幹什麼?」

「種地。」

「那怎麼又跑到澠池來了呢?」

「原來給人做長工,年成不好,東家沒法雇我了,祗好出來逃荒。」楊四愁苦的臉上,忽然浮現喜色,「今天上午到澠池,走過劉家老店,看見個人,心想:臉好熟呀!是誰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同鄉李靖。十幾年不見,幾乎認不得……。」

「別嚕囌!」鄭十二打斷他的話,「你確確實實知道他住在劉家老店。」

「我來之前,還去偷看過;他在。」

「有人跟他在一起沒有?」

「就是他一個人。」

「走!」鄭十二站起身來吩咐:「去四個人。」

那班胥吏自己計議了一下,出來四個人,帶著鍊子、手銬、鐵尺。

「到了那裏,你別作聲!」鄭十二又對楊四說,「祗把李靖住的地方,指給我看就行了。」

「是。不過———」楊四囁嚅著說:「我的賞銀……。」

「他媽的!」鄭十二罵道:「少不了你的,你急甚麼?」

「可有句話先告訴你!」另一個提出警告,「如果不是李靖;你跟咱們開玩笑,可當心你的皮肉!」

「決不錯,決不錯。」楊四拍著胸脯保證。

於是由鄭十二領頭,來到後街劉家老店;先找到掌櫃,告訴他說:「咱們來辦案,帶了人就走。你別慌張,客人一亂,把咱們要的人嚇跑了,可找你算帳!」

掌櫃的對這類事見得多,點點頭,一言不發,退到櫃房裏去坐著。

這時由楊四領頭了,他放輕腳步,直到後跨院,向北面一個單間呶呶嘴。鄭十二遠遠望去,那單間中有個人穿著短衣,面朝裏臥;牆上掛著長袍和寶劍。

這機會太好了,鄭十二也不必費事佈置,揮一揮手,五個人躡足走近;停一停步,然後一擁而進,撳住了李靖,掛上鐵鍊、戴上手銬。

「你們這是幹甚麼?」李靖怒氣沖沖地問。

「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吶!」鄭十二說,「你叫甚麼名字?」

李靖楞了一下,才說了個「我」字,就叫鄭十二把他的話打斷了。

「別費心造假名字了!」他回頭對他的同事說:「弟兄們,沒有錯兒。帶走!」

拉住鐵鍊的那人,使勁拿鍊子往懷裏一帶;另外一個又在李靖背上拍了一巴掌,踉踉蹌蹌,直衝了出去。走出跨院,楊四在那裏等著;卻是背了臉,彷彿怕李靖認了出來似地。

不一會到了縣衙門。鄭十二親自到後堂,隔著窗戶報告:「有緊要公事,請升堂!」

那縣令名叫尉遲豐,正因一個寵愛的歌伎,由於天氣太熱,不肯陪他午睡,彆著一肚子氣,這時恰好發洩在屬吏身上,「王八旦!」他開口就駕,「甚麼緊要公事,回頭再說。」

鄭十二悄悄吐了口唾沫,高聲答道:「拿住了相府通緝的要犯李靖。」

尉遲豐原是相府的小吏,由於楊素的提拔,才外放了這個澠池縣令,所以祇要一提相府,不管甚麼芝蔴綠豆大的事,都是緊要公事;何況又是抓住了通緝要犯?

「你說拿住了誰?」尉遲豐趿著鞋,親自開門出來間。

「李靖。」

李靖!尉遲豐這時才意識到遇見了一樁大喜事。他在相府多年,知道楊素因為張出塵私棄,恨極了李靖。這要拿住了,往長安一解,真是好大的功勞!澠池地方太苦,洛陽又不安寧,他早就想調到關中富庶之地,苦無機會,看來這一次可以如願以償了。

一想到此,尉遲豐忘卻了歌伎不肯侍寢的不快;也因錯罵了鄭十二而感到歉疚,「你不早說!」他故意笑著埋怨,「升堂,升堂!」

尉遲豐由侍兒們伺候著,七手八腳地穿好公服。開暖閣,升大堂,兩行衙役,喊過堂威,尉遲豐拔根火籤,扔在地上:「帶李靖!」

李靖脖子上的鐵鍊是卸下來了,手銬還戴著;上得堂來,長揖不跪。那尉遲豐雖不認識李靖,但他是在相府中見過世面的,一看那昂藏的神態,就知道不是等閒人物,所以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何必明知故問?」李靖傲慢地答說。

「這樣說來,你真的是李靖了。」尉遲豐轉臉問鄭十二:「可曾搜過他的身上?」

鄭十二自然早搜過了:「一封書信,一把寶劍。」他把那兩樣東西呈堂;還有二十多兩銀子,可是乾沒了。

一看信,尉遲豐又驚又喜。那是李密寫給李靖的一封信,說戰事不利,請他到前線策劃;這不但證明了李靖的正身,而且還發現他跟李密有勾結——這一來,尉遲豐就不以調個好缺為滿足了,他在估計自己能升個甚麼樣的官?

好久,他忽然驚覺,還有堂下的要犯在等待他處理;想一想,關係重大,早早解送相府,是為上策。於是他問李靖:「你竊盜了相府甚麼機密?」

「你問我,我問誰?」李靖冷笑道:「豈不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尉遲豐原知道他不肯認罪,也無從認罪的,心裡想說:千錯萬錯,你不該犯下風流罪過。轉念一想,這話傳到丞相耳朵裏,大為不妥;所以話到口邊,又嚥了下去,改口說道:「你到底竊盜了相府甚麼機密?本縣未便深究。有話你到相府去申辯!」說到這裡,他大聲喊了一個字:「來!」

「喳!」兩傍衙役,—齊應聲。

「先把他帶下去。」

「喳!」鄭十二把一副五斤重,專為對付殺人越貨的強盜用的重鉸,往地下一擲,琅琅金石之聲,入耳心驚。

「不必釘鐐收監。你把他好好帶下去待命。」尉遲豐又說:「把兵曹參軍給我找來。」

於是,鄭十二把李靖帶了下去。他已聽出尉遲豐的口氣,是要善待這名要犯,所以帶到班房,奉茶招待,相當客氣。

那楊四還守在那裏要領賞銀。鄭十二叫人寫了一張二百兩銀子的領據,讓他蓋了手印,進去領賞。賞銀發出來,先打了個七折;鄭十二狠狠心,揣起了整數,拿四十兩零頭給了楊四。

「這,這是四十兩。」楊四又要問又不敢似地。

「不錯。」

「賞格上,說是二百兩。」

「拿住了人才賞二百兩。你以為二百兩就給你一個人?那有這麼好的事?」

「是這樣的!」楊四大著膽子說「賞格上說得明明白白:『通風報信』賞二百兩……。」

話沒有完,惱了鄭十二的手下,「賞你這個!」說著,上面一拳,下面一腿,把揚四打得爬在地下。

「哼!」李靖看在眼裏,冷冷地說:「這就是出賣同鄉的下揚。」

一句話說得揚四滿臉羞慚,拿著那四十兩銀子,委委屈屈地退了出去。

李靖也不理他,管自己坐在那裏休息,除了一副手銬以外,看不出他是個要犯,神情悠聞之至。

裡面尉遲豐卻正忙得不可開交,揮著汗親自草擬申詳的文書,把如何捕獲李靖,吹得天花亂墜,藉以邀功。

辦好公文,又汗淋淋地戴冠束帶,公服升堂,下令兵曹參軍黃景義,押解李靖赴長安。

「是!」黃景義大聲答應,「請示,何時起程?」

「即刻啟程。」

「是。」

「點了多少人馬?」尉遲豐又問。

「兵丁二十四名。車伕四名。」

「盤纏領了沒有?」

「領了。」

「好。」尉邏豐伸手交了公文:「仔細收好了。一路小心!如果丞相召見,說我給他老人家請安。丞相吩咐了甚麼話,是怎麼個態度?高興不高興?都記好了,回來告訴我!」

「是!」

「帶李靖。」尉遲豐吩咐。

等把李靖帶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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