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髯客自太原「脫險」歸來,原應該高興;但相反地,他的心情顯得相當消沉。爽朗的大笑,難得聽見了,經常鎖著一雙濃眉,閉緊了嘴,在他自己的屋子中,不知想些什麼。

祗有見了張出塵,他依然保持著友愛的微笑。可是機敏的張出塵,很快地看了出來,那是做作的笑容。她是伉爽樂觀的性子,任何艱險困苦都不在乎,卻忍受不了悒鬱不歡的氣氛。同時,她對虯髯客確也有了嫡親兄妹樣的感情,因而她看到他那樣子,不僅感到關切,還覺得惶惑和煩躁。

心中的這份焦憂,自然是第一個訴說給李靖聽。

「太原之行,對三哥的精神上是一大打擊。」李靖慢吞吞地答道,「他一直不做第二人想,可是,李世民把他比下去了!」

「我不信。」她表示異議,「三哥不是那樣看不開的人。」

「這不是看得開、看不開什麼的!與他平生大志,切身事業有關。」李靖的聲音更低沉了:「三哥的志向你還看不出來?他要取楊廣而代之。可是見了李世民,他知道他的願望不一定能達到。」

「事在人為。李世民高明,究竟祗有李世民一個人;我不相信你跟三哥合在一起,會抵不過李世民。」

「我?」李靖說了這一個字,默默地把臉轉向別處。

這態度太奇怪了!張出塵神色嚴重地問道:「藥師,難道你對三哥還有二心?」

「出塵!」李靖迅速轉臉,似有些惱怒地說,「你怎麼說話沒有分寸?」

張出塵第一次對他不服,抗聲相爭:「你不想想,三哥是怎麼待咱們?而且現在成了什麼關係?……」

「出塵!」李靖痛苦地打斷她的話,「你別說了,我都知道。我跟李世民有約,除非我自己有一番作為;如果依人成事,第一個要幫他。當初,我原想說動楊素,讓他支持我起兵;結果,事與願違,所以我才投奔河東,準備踐約。你總不願意我做個背信的人吧?」

「既然如此,你怎麼又從靈石跟了三哥回來?」

「那一來是三哥的恩義;二來,我看出三哥不簡單,想拉他跟李世民合作。出塵,你得把公私分清楚,在這裡,我是住在『親戚』家;跟我自己原來要想幹什麼,沒有關係。」

「你簡直強詞奪理!」張出塵侃侃然分析,「談三哥的恩義,背之不祥。談對李世民的承諾,這一趟等於破了臉。而且三哥的機密都告訴你了,你卻投到太原,別人會把你看成怎麼樣的一個人?」

「是啊!」李靖躊躇地答說,「就是為了這一點,我在為難。」

「沒有什麼為難。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你到太原去好了!可是我,我總不能背棄自己的哥哥,我在這裡。」張出塵停了一下又說,「照我看,你在三哥這裡,將來還有跟李世民合作的希望;你要一到了太原,『合作』二字,從此休提!」

這最後一句話,倒是真的打動了李靖的心。剛要開口,門口出現了虯髯客的影子,他趕緊說道:「三哥來得正好,請進來!」

「有話要跟我說?」虯髯客問道。

「是的。」他口中回答虯髯客,眼卻看著他妻子,點一點頭,先叫她放心。

「三哥!」張出塵的性子比較急,開門見山地問道,「太原回來,你好像有些心灰意懶。是不是?」

虯髯客看了他們夫婦一眼,點點頭。

「祗是為了李世民嗎?」張出塵故意激他一下,「李世民神通廣大,三哥不是他的對手?」

虯髯客笑一笑,不受她的激,「我在想,該讓李世民出一頭地。」他平靜地說。

「三哥!」這下李靖說話了,「咱們第一目標在推翻暴政,義師越多越好。」

「那自然。」虯髯客毫不遲疑地表示同意,「祗不過——。」

「不過什麼?」張出塵大聲地說:「三哥,你不能承認失敗!藥師幫著你幹。我不相信你跟藥師合在一起,會敵不過李世民。」

虯髯客默不作聲。但他的臉色,慢慢轉為堅毅了,終於,他握著拳說了一個字:「幹!」

「這才對!」張出塵眉飛色舞地稱許。

「我原來的意思,就打算請藥師幫我。這話在我心裡好久了,祗是沒有說出口——當然,你們也看得出來。不過,咱們弔民伐罪,而在楊素那般人看,就是謀反;身家性命,出入甚大,我得再問一聲,藥師!」虯髯客極鄭重地問道,「你真的願意幫我?」

李靖已完全改變了趨向,清清楚楚地答道:「是的。」

「始終不渝,毫無悔尤?」

「當然。」

「好!藥師,」虯髯客用一種十分謙虛的聲音說,「那麼,我要聽你的進取大計。」

「等我研究了以後,再跟你談。」李靖停了一下,又說,「祗是有一點,我不能不提出警告,『兵不厭詐』,若是說穿了一文不值;但是,咱們內部,似乎還有人靠不住。」

「你的話不錯。如果個個人靠得住,咱們的底細,一定不會讓李世民弄得這麼清楚。我已經叫老孫在查這件事了。」

「有了結果沒有?」

「一個掌管文書的傢伙,確是不可靠——那人家住河東。」

「對那人作何處置?」

「還沒有辦。」虯髯客問,「你看呢?」

「斷然處置!」

虯髯客不答。

「如果不能以軍律從事,一旦起兵,紀律無法維持的。」

「都是子弟兵。似乎——。」虯髯客十分為難地。

李靖也沉默了,空氣顯得有些僵硬;張出塵微感不安——一開頭就格格不入,徵兆不好。

正當她在思索著要想句話來轉圜時,虯髯客卻作了讓步的表示:「藥師!」他說,「我也知道該照軍律來辦,祗是有些不忍。既然今後我要付託你大事,當然該尊重你的意見。不過,」他轉臉對張出塵說,「藥師加盟以後,所辦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恐怕會引起弟兄們的反感,說他殺人立威。一妹你說,為了愛護藥師,我是不是該有此顧慮?」

張出塵還沒有開口,李靖搶著答道:「三哥既這樣說,我收回我的意見。」

「藥師,你不能對我有誤會。」虯髯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不安的神色,「事實上,咱們這裡也還沒有一部軍律。我現在請你擬訂,訂好了歸你執法;包括我自己在內,任何人犯了軍律,都該得到應得的處罰。你看這樣好不好?」

虯髯客這樣推心置腹地表示尊重,李靖真是被感動了。他覺得惟有當仁不讓,才是報答知己的最好的方式,於是慨然答道:「三哥的吩咐,我盡力去辦。」

「可是藥師呢?」張出塵插口問虯髯客:「他要是執法犯法,又當如何?」

「那自然祗有你來處罰他了!」

這句話把李靖都說得笑了。可能會產生的芥蒂,便也在這一笑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從這天起,李靖志有專屬,收拾起閒散觀望的心情,大忙而特忙起來。第一件工作,就是擬訂一部軍律——軍律原是有的,祗不過未曾具體見諸文字而已;因為如此,律的尊嚴便不顯著。李靖親自向孫道士等人,問明了那些軍律上的不成文法,先記錄下來,然後逐條研究,歸併增刪,約成「義軍九大軍律」,寫成了先拿給張出塵看。

「怎麼?」張出塵有些失望,「你費了那麼大勁,祗寫了九條?」

李靖滿心以為她會誇獎他兩句,一聽這樣說法,大為洩氣,「你別看不起這九條!」他說,「律不宜繁。漢高入關,約法三章,收到極大的效果。我這已比約法三章,多了兩倍了。」

她聽見這話,知道自己批評錯了,便細細看了一遍。在相府,她曾見楊素裁決過不少軍國大政,所以在這方面不算太外行;仔細推敲,那九條軍律,簡明扼要,而且留下適當的斟酌餘地,可供執法者權衡輕重,具有方便、靈活的特色,對於統一號令,大有幫助,確是一部好律。

「我倒真的小看了它。」張出塵笑道,「簡簡單單,明明白白的九條;容易記,自然也容易遵守。」

「對了!」李靖這下感到欣慰了,「你總算還懂。我告訴你,律如牛毛,國家必亂。那些苛細瑣碎的律,是有些官吏故意搞出來的,作用就在叫人記不住,弄不懂,他們才好從中上下其手,玩法舞弊。」

「那麼,拿給三哥去看吧。」

「不!」李靖又說,「立法宜慎,不可隨便公佈。我要把它擱一擱,慢慢考慮,等斟酌盡善,行之一無扞格,律的威信才能建立。」

於是,那九條律稿,暫時被收藏了起來。李靖開始做第二件工作,規劃進取的大計。他畫了好幾張兵要地圖;張出塵做他的助手,衝要險地,得做上紅色的記號,一時找不到銀硃,她用她的胭脂代替。

在那用胭脂所畫成的紅圈中,最大的一個是「洛口」。

「打仗不外兩個字:一個是兵,一個是糧。足食足兵,加上好的訓練和紀律,就能打勝仗。你看……。」

「等等!」張出塵打斷他的話說,「我把三哥請來,你跟他談。省得你說兩遍。」

等把虯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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