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三天,再度跋涉;李靖夫婦伴著虯髯客,過黃河穿王屋山間道抵達晉南,由澤州、上黨北上;第九天到了太原。路徑和行程都是特意這樣安排的,用意在於讓李世民和劉文靜捉摸不定。

這天下午,李世民照例在晉陽令署盤桓。杯酒促膝,縱談天下大勢,或者擺一局棋——下棋祗是便於運思,而思路並不在黑白縱橫之間。

「你這棋才一個眼。」劉文靜指著左上角被圍的黑棋說,「趕快補後手,可活。」

「喔!」李世民定睛看了一會,答道:「一隅之地,不足有為。後手補活不如先手找出路。」

說完,李世民拈一黑子外衝,白子封住;黑子毫不考慮地一斷。劉文靜投棋而起,點頭說道:「這一衝一斷,中原是你的天下,別人不必再下了。」

「太早了些。我看,還不到適當的時機。」

「不早了!」劉文靜放低了聲音:「東海杜伏威,已經起兵;鄱陽林士弘,也聽說準備稱帝。」

「這都算是志同道合的人。可惜隔得太遠,不能助以一臂之力。」

「河東出兵;不就互為呼應了嗎?」

「不這樣簡單。」李世民搖搖頭說,「咱們得要謀定而後動。第一,家父的意思怎麼樣,還不知道……。」

「這你可以放心,裴寂有辦法說服他老人家。」

裴寂是晉陽宮監副——宮監由太原留守李淵兼領。李世民知道,裴寂不僅是他父親的部屬,亦是清客和密友;而且足智多謀;應該可以說服他父親起兵角逐中原。

「但是,河東的兵力,總嫌不足。……」

一句話沒有完,劉文靜的親信衛士丁全,手持名刺,神色匆遽地上堂報告,說是李靖帶了位不相識的客人來拜訪。

那不相識的人,自然是虯髯客;但名刺祗有李靖的一張,從未見過面的人,通謁不以名刺是無禮的行為,「虯髯客太傲慢了!」劉文靜不滿地說。

李世民的想法又不同,他認為虯髯客不用名刺,或許有所保留,見了面也未必肯用真姓名示人;既然如此,為了尊重對方的意願,還是避開的好。

於是他說:「我在屏後躲一躲……」

「對!」劉文靜撫掌贊成,「你在暗底下看看虯髯客,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也好有個準備。」

顯然地,劉文靜是誤會了。為了尊重對方而避席,被誤會成有意窺伺的鬼祟行為,李世民覺得十分遺憾;但此時沒有解釋的時間,他祗向丁全作了個快請的手勢,便匆匆躲入屏後。

客人被請進來了。劉文靜降階相迎,延入客廳;等從人獻了茶,劉文靜揮手讓他們都退了出去,才指著虯髯客問李靖:「這位是?」

「是我三哥——你跟世民想會的人。」

「啊,三哥——。」劉文靜站了起來,重新見禮。

「不敢當這個稱呼。」虯髯客從容不迫地回禮,「上次光降,本有見面的機會,祗是足下指名要會藥師,不便冒昧出見。此來想會一會李世民,他在那裏?」

「他……。」

「李世民在這裡!」屏後發聲,隨即出現了李世民,他微笑著向虯髯客拱手,「藥師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三哥,世民慕名太久了!」

「彼此,彼此!」虯髯客抱拳還禮。

交換了這一句寒暄,兩人都凝神注視對方;就像在賞鑑一幅名畫似的。虯髯客頗驚異於李世民生具異相:面白如玉,卻連鬢生一圈金色的虯鬚;額角極寬,極挺直的一條鼻子,這在相法上稱為「隆準」,貴不可言。「這傢伙,說不定會做皇帝!」虯髯客在心裡說。

「三哥!」李世民喊得極其親熱,加上他那懇切自然的微笑,特具一種吸引人的魅力,「我平生的志願,就是要交盡天下的豪傑;今天真是叫人太興奮了。」

「我也久已想會一會足下。」虯髯客很率直地說,「聽說足下有樣東西要送我,特來拜領。」

「這樣東西是世民無意中得來的。」劉文靜插進來說,「在我們這裡毫無用處,但對三哥的關係極重,所以世民希望當面奉還。」

「我先謝謝了。」

「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劉文靜嘴裡說得大方,東西卻始終不拿出來;李世民也毫無動靜,反倒轉身過去跟李靖敘舊。四個人分成兩起,劉文靜絮絮不斷地談太原的風物,虯髯客有些懶得理他。

不一會,那丁全悄悄跟劉文靜做了個手勢,他便站起來延客:「嘉賓遠來,薄具杯酌。兩位請!」

「不,不!」虯髯客急於想知道李世民要送他的是樣什麼東西?便不肯入席喝酒,「今天還另有約會;等我拜領了那樣禮物,就要告辭。好在還有兩天勾留,明後天再來叨擾。」

李世民看一看劉文靜,答道:「那麼,我請三哥和藥師到個清靜的地方談話。」

說完,他在前領路,李靖一動腳步,虯髯客也跟了上去。到了一處冷僻的院落,劉文靜摒退從人,親自開鎖;四個人都進了屋。

「三哥請坐。」李世民指著上首一張胡床說。

虯髯客點點頭,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剛在打量這屋子的情形,李世民已整整衣在他面前,雙膝下跪,納頭便拜。

虯髯客大驚,一跳而起,避在旁邊,大聲問道:「這是幹什麼?無故行此大禮!快請起來!」

「三哥,我是為民請命。」李世民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

事有蹊蹺,虯髯客向沉著旁觀的李靖看了一眼,答道:「你說的話,我不懂。」

「何必?」劉文靜又開口了,「在這地方,誰也不許裝傻!」

這話說得不好聽,李世民急忙說道:「三哥,我先拿樣東西你看。」

他自己動手,從一個封鎖得極嚴密的鐵盒中,取出一張紙,鋪在桌上——那也是一張義師分佈圖,但比虯髯客的要詳細得多。

「三哥,你看!我把河東的實力,完全公開了;你應該可以相信我的誠意。」

虯髯客仔細看了一遍,暗暗驚心;他自以為已把李家父子的兵力調查得清清楚楚,其實還差得遠。相反地,他的部屬分佈的情況,這張圖上卻是絲毫不錯。

「這你沒話說了吧?」劉文靜面有得色。

李世民趕緊投以阻止的眼色。這讓虯髯客驚疑更甚;他們一個是太原留守的兒子,一個是本地的地方官,詞色詭秘,莫非有詐?且先發製人再說。

「我怎麼沒有話說?」虯髯客倏然拔劍,「我拿這個跟你們說話。」

李世民神色不動,劉文靜卻嚇黃了臉。

李靖急忙橫身其中。「三哥!」他輕喊一聲,微微搖手。

虯髯客自己也覺得太魯莽了些;祗好將劍入鞘,哈哈一笑,沖淡了劍拔弩張的嚴重氣氛,向劉文靜拱拱手說道:「劉先生受驚了。」

劉文靜的臉色由黃轉紅,又羞又惱,卻又無可發作,訕訕地窘笑道:「誤會,誤會。」

「藥師!」李世民突然發聲,微露為難的神氣,「三哥這樣子多疑,我倒不便把那樣東西拿出來了。」

這句話很夠分量,是隱隱然在指責虯髯客失態。李靖雖知自己這方面理屈,卻又不便代虯髯客道歉,祗得海闊天空地扯了開去:「都是好朋友,過去就算了。」

「這話對!」李世民馬上又表示十分友好的姿態。「都是好朋友,誰也別計較。三哥,我無意間得了樣東西,祗能送給你。」

那樣「東西」是個裝裱得極精緻的手捲;打開來細看,連李靖都大吃一驚!工筆所畫的一座大山,削去山峰,現出山洞中一間一間的石室;鐵工場、軍械庫、糧庫,乃至於李靖和張出塵的洞房,都宛然在目。

說這張圖是無意間得來,明明是假話。實際上,虯髯客的底細,太原方面已瞭如指掌。劉文靜何以能找到那樣隱秘的地方?這個謎底,此一刻,算是完全揭開了。

虯髯客拿出多年養氣的功夫,從容致謝:「這可真是厚賜了。不知何以為報?」

「三哥,你這話太見外了。」李世民換一副極莊重的神色,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道:「我有句出自肺腑的話,三哥,我聽你的驅策!」

「不敢當,不敢當!」虯髯客直覺地回答;念頭一轉,徐徐答道,「承你這樣看得起我,我託大稱你一聲老弟;世民老弟,咱們志同道合,有許多話可談。我此來原有一番打算,準備在太原住十天半個月,跟你老弟,還有劉先生,好好談出一個頭緒來,才算不虛此行。祗是長行到此,說老實話,有些累了,容我休息一晚,明天再來請教。如何?」

「是,是!」李世民很恭敬地。

「那麼,我跟藥師暫且告辭。」

悻悻然一直不曾開口的劉文靜,送走了客人,話就多了。他認定虯髯客一無誠意,此行的目的,除了應約來領那樣「東西」以外,自然也想找機會探聽虛實,所以怪李世民不該出示那張地圖,把河東的機密洩漏給人家。

「不,要相見以誠,才能建立交情。」李世民這樣平靜地回答。

「交情?哼!」劉文靜的氣惱又湧上來了,「那傢伙簡直是個不通人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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