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靈石城內的旅舍中,度過恬靜的一夜;日上三竿,張出塵還在夢中。

李靖卻是早起來了。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要兩匹好馬——他們昨天是從風陵渡雇車來的;以後還要去太原,也許還要去河北;如果可能,還想悄悄帶著張出塵到三原老家去見一見他的親族,要走的地方很多,沒有匹好馬太不方便了。

於是,他一個人找到騾馬市,選了兩匹好馬。回到旅舍,張出塵剛剛起身,正對鏡理妝;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黑亮的頭髮,長得叫人驚奇。

這讓他忘了刷馬,倚著房門,怔怔地看得出神。

「你在那裏幹什麼?」她從銅鏡中發現了他,奇怪地問。

「喔,沒有什麼。」他笑道,「據說,長髮委地是主貴的,怪不得一路上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都是託你的福。」

「啊,你!」她笑著呵責,「原來你在看人家的頭髮,人人都有頭髮,有什麼好看?」

「人人有頭髮,沒有你的美!」他走過去撈住她的髮梢咬在嘴裡,「出塵!」他在她耳邊說,「昨天你太累了,我沒敢吵醒你。今天晚上——。」他嘻嘻地笑著,不再說下去。

「今天晚上如何?」她故意繃著臉裝傻。

「你不明白?」

「不明白。」

「好!到時候讓你明白。」他在她脖子裏吻了一下,笑著到院子裏刷馬去了。

人在刷馬,視線卻不時繚繞在窗臺鏡奩左右。看到她的嫻靜的神態,令人忘卻身在亂世旅途;忽然省悟,卻又似乎不能相信,一夕之間,得如此如花美眷!這疑真疑幻,一時興奮,一時神往的感覺,把他弄得神魂顛倒,差點讓新買來的馬踢了他。

定一定神刷完了一匹馬,偶然抬頭,眼前一亮,他看到一個獅口環目、形容奇偉的中年漢子,正走進店來;旁邊跟著個店小二,到了院子裏,指著一間最大的空屋說:「三爺,知道你要來;給你留著這間屋子。」

那人點點頭,大踏步往他的屋子走去。到了門口,回頭一望,卻又不進屋了,折了回來,越過李靖身邊,跳上臺階,一直進屋;就在張出塵對面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梳頭。

這是幹什麼?世上哪有如此荒唐無禮的?張出塵和李靖都十分驚異;而驚異以後的態度卻不相同,李靖怒形於色,準備進屋打架;張出塵卻是力持鎮靜,她知道事有蹊蹺,要看一看清楚再說。

這一看,頓覺驚喜交集;她看到他提在手裏的乾糧袋,跟那船家送他們的,一式無二。還有他的朱紅酒葫蘆,也似曾相識。

於是,她伸一手在背後向李靖搖動,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匆匆挽起一個髻,收拾鏡奩,重新走到那人面前。

「貴姓?」她問。

「張。」那人很爽朗地回答。

「行幾?」

「行三。」

「噢!」張出塵滿面笑容,「那是三哥了!我也姓張。三哥,我,張出塵給你問好!」說著,盈盈地拜了下去。

姓張的微微一愣,忽然一跳而起,丟下行囊,爆發出震動屋樑的大笑。

「真有趣!」他伸雙手扶起張出塵,親切地問道,「妹妹行幾?」

「我在家居長。」

「那我得叫你一妹。」他大笑著:「一妹,我張老三平生的遺憾,就是沒有妹妹;今天你把我這個遺憾補足了,痛快,痛快!」

張出塵也報以愉悅的微笑,然後回頭叫道:「藥師,來見三哥!」

屋內的一切,一直都看在李靖眼裏,事情越來越明顯了,由他那一部連鬢的鬍子,李靖可以確定他就是淮泗、齊魯、關洛之間常為人所提到的「虯髯客」。

於是,他向她應了一聲,走進屋去,作揖說道:「三哥,我是三原李靖。」

「你不說我也知道。」虯髯客答說,「藥師,你知道我到河東來幹什麼?就為的來找你。」

「喔!」李靖倏然動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閒話少說,我肚子餓了。」他指著廊下坐在炭爐上的瓦罐說,「那煮的什麼?」

「一鍋羊肉,早該爛了。」張出塵說,「還有一尾黃河鯉魚,我去做了來。」

「好極。祗怕酒不夠。」虯髯客拿起葫蘆,搖了兩下。

「我去。」

等李靖打滿一葫蘆汾酒回來,張出塵把魚也做好了,連羊肉一起端了進來,三個人圍坐著炕桌;虯髯客解下一柄小刀遞給張出塵,作為割肉之用。

那柄小刀,把兒上鑲滿珠寶,製作極其精美;刃薄如紙,用來切肉,毫不費勁;張出塵把玩了一會,十分喜愛。

虯髯客用手抓起羊肉,蘸著青鹽,大塊大塊地往嘴裡送,一面喝著李靖替他所斟的酒,也是大口大口地。健啖豪飲,絲毫不作客氣。

吃到有八分了,他擦一擦手,問李靖:「藥師,你的福氣真不小。你是怎麼遇見我一妹的?」

「在楊素那兒。」李靖口中回答他的話,眼卻望著張出塵,流露出異常滿足的神情,「這,這祗好說是一個『緣』字!」他又說。

虯髯客卻不像他那樣含蓄,口沒遮攔,毫無顧忌地說:「我看你配不上我一妹!」

李靖大窘,而且還不能不承認:「三哥,你說得是。」

「不過,」虯髯客口風一轉,「既然一妹喜歡你,我做哥哥的也祗好算了。」他像煞有介事地,彷彿張出塵真是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妹,「明天到我莊子上去,我替你們主婚。」

他的語氣隨便,自然而堅定,好像理當如此,毫無斟酌的餘地;而在李靖和張出塵卻深感突兀,兩人對看了一眼,不知怎麼說才好。

但那種茫然的感覺,很快地為欣喜所代替了。一樣欣喜,原因卻不同,張出塵自覺這樣私奔,到底有失女孩家的身份,現在有了「三哥」出面主婚,名正言順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李靖呢,想到目前的情況,跡近亡命,三原老家不能回去,以後奔走天涯,帶著張出塵在身邊,諸多不便,既然「三哥」肯如此照應,那麼必要時讓她住在「娘家」,是再也妥當不過了。

於是,他們倆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並肩而立,雙雙下拜,同聲說道:「謝謝三哥!」

虯髯客哈哈大笑,一手攙住一個,看看這面,看看那面,又忍不住快樂地大笑。

「坐下來,坐下來!咱們先談點正經。」他問李靖,「我問你,藥師,你去見楊素幹什麼?」

「我勸他在長安起兵,東出潼關,逐鹿中原。」

「他聽了你的沒有?」

「當時他沒有表示。後來才知道他要殺我……。」

「多虧一妹救了你。」虯髯客打斷他的話說。

「也多虧三哥你救了我們。」張出塵很快地介面。

虯髯客又笑了,「那是因為我命裏該有個好妹妹。」他點點頭,又轉臉問李靖,「你到河東來幹什麼?」

「我想到太原去看看李世民。」

虯髯客沉吟著,好久才說:「都說李世民很了不起,有機會我也想會一會他。」

「那好辦。」李靖答道,「咱們一塊兒上太原。」

「不——。」虯髯客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李靖知道,像虯髯客這種性格,不會因為慕名而特意去拜訪某一個人,所以又說:「三哥可以私下看一看他。他常會到晉陽令劉文靜那裏去玩;劉文靜也是我的朋友,咱們找個藉口去看劉文靜,多半會在那裏看到李世民。」

「再說吧!」虯髯客不置可否。

「三哥,」李靖忽然想起一個人,「有位孫道士,你認識吧?」

虯髯客點點頭:「一切都是從老孫身上來的。」

「喔!」李靖驚喜地,「原來孫道士要替我引見的大英雄,就是指三哥。」

「這樣說,三哥從長安東市旅舍開始,就在暗中衛護著咱們?」張出塵也完全明白了。

「是的。」

「那荒村野店的一切,也都是三哥的安排?」張出塵又問。

「那是我招待過路朋友的一個地方。」

以下就不用說了,黑衛告警、渡船接應,都是虯髯客一手所造成。但有一點叫人放心不下,「那匹馬上有相府的烙印;早知道那是三哥的地方、三哥的人,我們不該把它留在那兒,也許會替他們惹麻煩!」張出塵不安地說。

「要的就是那點麻煩。」虯髯客把柳四、老陳利用那匹馬叫相府衛士上當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李靖不等他說完,就興奮地叫道,「三哥,你這條緩兵之計使得真絕!還有,追兵誤入蒲津關,自然也是三哥所設的疑兵之功?」

「你,你說什麼?」虯髯客茫然不解地問。

「怎麼?三哥你忘了?」李靖也有同樣的困惑。

「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麼?」

「那九位壯士。」李靖索性說明白些:「就在渭南三岔路口,九位壯士,七位往東,兩位向北往蒲津關的小路而去;以後追兵到此,把那兩匹馬的蹄印子,當做我跟出塵的縱跡,誤入歧途——這樣,黑衛告警,我跟出塵才能從潼關脫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