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甚麼時候開始下的雨?全心全意沉迷於「孫吳」兵法的李靖,忽然覺得臉上涼涼地。伸手一摸,指上微現水漬;這才發現,風飄雨絲,臨窗的桌上已濕了一大片。他站起來關上了窗子,揉一揉倦眼,斜倚在床上;暫時拋開六韜三略,腦中似乎空宕宕的,一片朦朧的灰白。

慢慢地,出現了一支朱紅的拂塵;然後是一雙秋水似的眼睛,一捻楊柳似的腰肢……李靖神往了!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笑意;心頭有種難以言宣的膨脹的感覺;長長地舒了口鬱勃之氣,仍還有種抓不著、摸不到甚麼的惆悵。

雨越來越大了,屋上炒豆似的亂爆著;還有風,風捲雨絲,一陣高、一陣低的噪音中,降落一道白燁燁的閃電,彷彿天開了眼一般;然後是轟隆隆的雷聲,自遠而近;一聲巨響,緊接一聲「唏聿聿」的長嘶,淒厲得很。

是不是有人遭了雷劈,以至於馬受驚了?李靖趕緊開了窗子,冒雨伸頭出去探望,祗見一人一馬,兩條黑忽忽的影子,在雨簾中飄沒,隨後又見幾匹快馬,「呱噠、呱噠」踢水而過。

「鼕——,鼕——。」更樓上正打二鼓。李靖關上窗子,心內驚疑;夜深了,又下著這麼大雨,這幾匹馬,何以在街上奔馳?那一人一馬又是幹甚麼的?宵禁了,那人怎麼還能通行坊裏?

不管他吧!李靖剔一剔燈,還想看幾葉書。就這時,聽見有人輕輕叩門。

「誰?」他問。

門外不答,而叩門之聲依然。

李靖疑雲大起,悄悄摘下掛在牆上的劍,輕輕出鞘,提在右手;一口吹滅了燈,掩至門邊,等叩門聲再起時,用左手漸漸拉開了門。

閃電光中,祗見有個著紫色斗篷的男人,手攜一支掛著錦囊的紫竹杖,站在門外。

「誰?」

他的聲音為雷聲所掩,連自己都聽不見。雷聲過去,接著是關門的輕響——那人好俐落的身法,一閃而入,順手關門,李靖竟不容易察覺到。

既然已經進來了,索性大方些,李靖點上了燈,回頭去看,這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個男裝的麗人,卸去斗篷,脫下男帽,正披散一頭長髮在抹臉上的雨水。「白天才見過,不認識我了嗎?」她略帶嬌羞地笑道,「我姓張……。」

「喔!」驚喜交集的李靖,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張姊姊!」

「叫我名字好了!我叫『出塵』。」

李靖還來不及說甚麼,又是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從窗外過去;張出塵拉住他側耳靜聽,微皺著眉,是一種疑慮厭惡的神氣。

她的神氣太不可解了!她的行蹤也太突兀了!李靖陡然警覺;楊素善謀,可能遣這貼身家伎來蠱惑行誘,別有用心。兵法說得好:「兵不厭詐!」何妨將計就計,等識破她的行藏,再好好羞辱她一頓。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一片憐惜不忍之心又生。何必呢?對這麼一個「我見猶憐」的女孩子?這樣想著,他調和折衷,採取了一種不肯上當,也不肯騙她上當的態度。

於是,他從容而冷淡地問道:「深夜見訪,請問,有何指教?」

「藥師!」她有著極嫵媚的笑容,「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好傢伙!李靖在心裡想:狐狸媚人的功夫拿出來了!他毫不在乎地答道:「隨便妳願意叫甚麼!」

「那麼我就叫你藥師!」她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藥師,我現在來,是因為我欽佩你的英雄氣概。」

「不敢當。」

「我特為來給你報個信。來!」

她一半大方、一半親切地伸手去拉著他的衣袖,走向床前,準備並坐密語。但他禮貌地拒絕了。「請這面坐!」他指著臨窗的桌子說。

張出塵一愣,隨即盡歛笑容,眼中也換上了森然如古潭的寒色,放下了手,重新把一頭長髮藏在帽中,然後端然坐到桌子的一頭。

李靖坐在靠床的那一頭,「有話請說!」他催促著。

「你空有一番大志,可惜認錯了人!」低語的張出塵又顯得激動了,「楊素那能這樣容易信你?他疑心你是太原所派的奸細,要來探他的動向;今夜三更就要派兵來抓你!」

李靖心頭一驚,怪不得有那些快馬奔馳來往,不用說,是將有所行動的前奏。然而他不願在素昧平生,用意不測的女人面前示弱,所以還維持著表面的鎮靜,答道:「多謝妳的關切。時候不早了,妳請回去吧,我自己會有打算。」

「你怎麼打算?」

「這——。」李靖雙手一攤,作了個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表示:「這,我還得細想。」

「二更已過,三更將到,那還有功夫容你細想?」

李靖覺得她關切得可笑。「那麼請問。」他故意問說:「妳說我該怎麼辦?」

「走!」張出塵斬釘截鐵地說:「馬上就走!」

「走那兒去?」他隨口又問。

「太原!」

李靖又一陣疑慮,這女人對自己的行止好像瞭解得很多,倒奇怪了。「妳何以知道我要去太原?噢,」他陡然想起那奸細的話,這不是她自己露了馬腳?「多謝妳,對太原來的奸細,這麼寬大!」他冷冷地諷刺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原的奸細?」張出塵平靜地回答:「但是,我想你會到太原李世民那裏去。楊素不能用你,李世民一定能用你。」

這兩句話說得李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那麼快一點吧,咱們一起走。」

甚麼?李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咱們一起走?』」

「是的。」張出塵極明爽地答說:「咱們一起走。」

這才讓李靖陷入巨大的困惑中。她——這美豔的女人,神態爽朗而行蹤詭秘,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奇怪吧?」張出塵有些窘了,「為甚麼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剛才說過,」她俏伶伶地瞟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佩服你的英雄氣概。」

李靖剛要答話,忽然窗外一條黑影飄過,他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輕輕啟門探視,外面甚麼人也沒有。雨也不知在甚麼時候停了。下弦月半隱在暗空中,是個宜於與素心人訴衷情,或者供膩侶繾綣的良宵。

而李靖卻是無情無欲,他的頭腦為戶外清新的空氣過濾得很冷靜了;回過身來,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有想到,承妳如此垂愛!不過,就是妳剛才說的,楊素要派人抓我;連我自己的生死,都還難保,豈可以再連累妳?」

「話不是這麼說。現在咱們還有最後的機會,祗要一出了城,就不要緊了。」

「城門早已關了。」

「我當然有辦法出去。」

「是的。妳是相府的人!」

這冷冷的聲音,誰都聽得出來,意存譏嘲。張出塵霍然而起,「拍」一聲,把一塊木牌扔在桌上,威嚴地瞪著李靖。

說也奇怪,李靖卻是一陣心神蕩漾;好看的女人,連生氣發怒都是好看的。為了取悅美人,他故意裝作懾服在她的雌威之下,畏縮地拿起那塊木牌來看。

李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相府的對牌,憑此可以叫關開城,通行無阻。再細一辨認,烙印上留下半邊的字是:「西字五號。」

這又露了狐狸尾巴!李靖有些好笑。「妳說我要上太原,那應該出東城、奔潼關、過風陵渡,才是河東地界;而妳,妳帶了西城的對牌!」他稍停一下,重重地說,「謝謝妳了。」

勃然變色的張出塵,忽然發出輕蔑的冷笑,「哼!人人都說你精研兵法,足智多謀,原來虛有其表,竟連聲東擊西這點道理都不懂。真叫我好笑!」

不錯啊!李靖居然也羞紅了臉;在心裡罵自己:是怎麼回事?真的連這點道理都會一時想不起,叫這個丫頭振振有詞地恥笑,真太對不起自己的聲名了!

那張出塵卻是滿腔委屈,化作一股幽怨:「我一片真心,而你以為我受了楊素的指使,故意要來陷害你,這差到那兒去了?」停了一下,她又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你不想想,今天下午,我用手勢給你指示:楊素不可信任,勸你快走。難道那也是受了楊素的指使來陷害你?還有——。」她忽然頓住,嘆口氣,「唉!三更將到,時機緊迫,我也沒有功夫替你細細分辨了,千言併作一句,快走吧!」

說完,她一指那塊對牌,倏然轉身,抄起放在一旁的斗篷和紫竹杖,踩著輕捷的步伐,飄到門邊,拉開一條縫,向外窺探,準備離去。

凝望著那嬝娜的身影,李靖心潮起伏,茫然不知所措;就在她要踏出房門的剎那,他突然醒悟,楊素要來抓他,盡可派兵包圍——留守西京的丞相,調動傾國的人馬,都不是難事;逮捕一名書生,何必要小題大做,遣他寵愛的家伎,行此叫天下人恥笑的美人計?

「出塵!姊姊!」他一躥上前,拉住了她的斗篷。

「拉著我幹甚麼?」她回頭問。

「我,我求妳別走!」

她斜睨著他,似怨似嗔地,好久,作色答道:「不走不行!」

「不,不,出塵,不,姊姊!」李靖語無倫次地,「我錯了,妳原諒我,千萬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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