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關洛道中,一片荒涼。在李靖看,有生氣的祗是他所騎的那匹白馬;馬蹄敲打著堅硬的黃土地面,單調的聲響,更增添了幾分淒涼寂寞的意味。舉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那裏去了呢?
「人!」李靖在心中感嘆地自答:「這年頭隨時隨地可死!」死於開運河、營宮室的沉重的勞力壓榨,死於師出無名的征高麗,死於饑饉,死於瘟疫……。
自一早離開東都洛陽,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年歲荒得連打尖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天色不早,今夜的宿頭不知在那裏?一身衣服,被汗濕透了又乾、乾了又濕,已不知幾次?喉頭尖辣辣地,乾澀得連唾沫都沒有了。馬,不住地揚一揚頭,發出短促的嘶叫;李靖知道牠在向他抗議;牠亦早該有牠的一份清水食料了!
「可憐,」他拍拍馬的脖子,嘆口氣說:「唉,你也是生不逢辰!」
忽然,隱隱傳來一陣鑼聲,李靖抬頭看去,發現遠處有一片房屋,頓覺精神一振。「快走吧!」他對馬說,「有了人家,總可以弄點吃的、喝的!」
於是他微叩馬腹,放轡頭跑了下去。一進鎮甸,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他下馬喊道:「店家、店家。」
「客人幹啥?」跑出來一個面黃肌瘦的夥計,有氣無力地問。
這會幹啥?「住店。」他說,「先把馬鞍卸下來,好好給牠上料……。」
「對不起,你老!」夥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這兒沒有甚麼吃的,你再趕一陣吧,十五里外,有個大鎮,那兒好得多。」
李靖大為失望。「那麼,」他問,「井水總有吧?」
「嗯,嗯,」夥計遲疑了一會,慨然答應,「好吧!你請等一等。」
過了好半天,夥計拎來半桶混濁的井水,一隻破碗;李靖先舀了一碗,擺在那裏等它沉澱,又解下皮袋灌滿,然後飲了馬。等那碗水稍稍澄清,他一口氣喝了下去,味如甘露,美極了。
「多謝,多謝!」他取一小塊銀子酬謝了夥計,牽著馬慢慢往西遛了過去。
不遠,一處廣場,一群人圍著兩個胥吏;一胖一瘦,卻都是滿臉兇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著面鑼,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
李靖倒要聽聽官府又有甚麼花樣,路上也好注意。於是,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繫好了馬,站在人群後面細聽。
「大家聽清楚了沒有?」瘦的那個胥吏,嗓門很大,「我再說一遍,皇帝行幸江都,龍舟要人拉縴,每家出婦女一名,老的不要,醜的不要;要十六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平頭整臉的。限三天以內,到縣城報到。這是皇命差遣,誰要耽誤了,可當心自己的腦袋!」
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聲音,每個人都在小聲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沒有年輕婦女呢?」忽然有人大聲發問。
「你沒有長耳朵?剛才說過了,出錢也行。」
「錢也沒有呢?」
「哼!你命總有吧!」
「對了!」發問的人,立即介面,大聲答說,「命我有。就剩下一條命了!」說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鐵鍊,瞪著眼罵道:「他媽的!你這是幹甚麼?」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嗎?」理直而氣不壯,已大有怯意了!
「你還強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後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個大概是頭兒。「這傢伙不要命,還不好辦嗎?」他陰惻惻地說了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個眼色。
那兩人是狼狽為奸慣了的,胖子獰笑著一甩鐵鍊,往那人當頭就砸;瘦的更壞,伸一條腿在那人身後,等他驚呼著踉蹌後退時,正好絆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腳踏在他當胸,一鍊子下砸,立刻打暈了過去。
旁觀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有那年長的,陪笑討情,讓胖子一掌推個跟斗。
血脈僨張的李靖,再也忍不住了,決心宰了這兩個虎狼惡吏;悄然拔劍,剛劍起數寸,發覺有一隻手按在他手上。
李靖轉臉去看,有個中年道士以極輕但極清晰的聲音說:「匹夫之勇,不可!」
這一下提醒了李靖,惹出麻煩來,耽誤行程。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按劍歸鞘,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退身出來,解馬趕路。這些慘劇,十二年來,他看得太多,太多;最叫他忘不了的是,大業七年,為征高麗,在山東東萊海口,建造三百艘戰船,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民伕,晝夜站在水中,自腰以下,潰爛生蛆,那才真叫是傷心慘目!
「匹夫之勇,不可!」他默唸著那道士的話,再一次激勵自己;匹夫之勇,婦人之仁,都無用處——動心忍性,從根本上去點他一把火,才是正辦。
忽然,一陣清脆的轡鈴從身後響起,回頭望去,一匹棗紅小川馬,䭾著那中年道士,正得得地趕了下來。
「前面那位仁兄,請等一等!」道士在馬上大喊。
李靖不知他是甚麼路道。但料想他不致有何惡意,於是,勒住了馬等他行近,問道:「道長有話跟我說?」
「四海之內,皆是弟兄。」道士指著前面一片樹林說,「咱們到那兒,下馬敘敘。」
李靖點點頭,一領韁繩,往樹林裏跑去。等他下馬,道士也到了;解下馬後一個朱紅酒葫蘆,拔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遞給李靖。
這表示酒中無毒,李靖嘗了下,是上好的河東汾酒,祗是這麼熱的天,而且又饑又渴;喝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淺嘗即止,把酒葫蘆交還了道士;眼光卻落在繫在棗紅馬後的乾糧袋上。
道士很機伶,立刻又取下乾糧袋,遞了過去,同時問道:「貴姓?」
「李!」李靖從袋中取出兩個饝,雙手一搓,弄成碎塊;先餵了馬,然後自己取了塊往嘴裡咬。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著眼,不斷地打量李靖,彷彿在騾馬市挑選牲口似的。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惱了。「道長!」他冷冷地說,「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李兄一表人才,今年二十幾?」
「二十八。」他照實回答。
「二十八正走眼運。」道士伸兩指指一指自己的眼睛,「就在今年、明年,李兄要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一舉成名,出人頭地。」
原來道士在看相!李靖心想,這人的一雙眼太活,行跡詭秘,說不定有甚麼花樣搞出來,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願如道長所說的那樣。不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甚麼樣子的大事業?」
那道士先不答話,閒閒地走了一轉,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看清了林中別無他人,才走到李靖面前,壓低了嗓子說:「楊廣這個昏君快完蛋了!方今天下,群雄並起,正是大丈夫成功立業之秋;我孫某相遍天下士,像你這樣的骨格,真還少見。李兄!」他停了一下,重重說出一句話,「你可得早走一條路噢!」
前半段話,李靖倒是完全同意。但說到相法,可就顯得有些故弄玄虛了!難道這姓孫的道士,走遍天下,免費給人看相,就是要找個骨格好的人來成功立業?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楊廣這個昏君就可以不完蛋麼?
這樣一想,李靖覺得不足與言,不可與言,所以故意裝作不解地問:「甚麼路?」
「李兄,這你可不對了!」孫道士大為不悅,「我拿一片誠心待人,你怎麼跟我裝蒜?」
李靖不承認,也不否認,歉意地笑一笑,把乾糧袋遞還給他:「多謝道長的好饝。再見吧!」
「我孫某真的就這麼不值足下一顧?」孫道士的悻悻之色,毫不掩飾地都擺在臉上。
李靖有些為難,遲疑半晌,總覺得還是保留些的好。「道長!」他微顯不安地說,「萍水相逢,我也不能多說甚麼。有機會咱們再談吧。」
說完,李靖唱個喏,管自己解馬離去;剛出樹林,孫道士又追上他。
「李兄!你這一去是到長安?」
李靖考慮了一下,答道:「想到長安去看看。可也不一定。」
「如果你到了長安,可千萬別忘了去找我。請到東市酒樓,一問孫道士,就有我的下落;我替你引見一位最愛朋友的蓋世英雄。」
聽他說得這樣情意殷殷,李靖慨然答應:「好!如果我到長安,一定找你去。」
孫道士滿意地笑了笑,一抖手把袋乾糧拋給李靖,接著在他馬後拍了一掌;那匹白馬載著李靖,放開四蹄,沿著官道奔了下去。
一分了手,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在馬上回憶這無意的邂逅,覺得孫道士這個人很有趣味,倒真值得交一交。又想到他所說的那位「最愛朋友的蓋世英雄」,不知道是誰?他是長安以北的三原人,離開家鄉,漫遊江淮,也不過是近半年的事,難道就這短短的半年中,崛起了一位英雄,而且還是「蓋世英雄」,倒非會他一會不可。
因此,李靖一到長安,徑向東市旅舍投宿,草草安頓了行囊,隨即來到旗亭,直上酒樓,要了酒菜,閒閒地向酒保問起:「有位孫道士,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