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天,向秀就奏報結案,判的是絞罪。

原來擅入宮門的罪名,大有輕重;僅僅沒有門籍,擅入皇城,只越過東華門、西華門,不過杖責六十,改繳罰鍰,不過二三兩銀子的事。但如「擅入御膳房或者御在所」就是死罪。擅入御膳房,可能有食物中下毒的陰謀;而大駕所至的「御在所」,則更為警蹕之地,擅自混入,試問其意何居?所以要定死罪。大致這種陰謀,都是發生在宮庭之中,事關機密,如果宣揚出去,駭人聽聞,所以雖定死罪,判絞而不判斬;因為斬決要綁赴法場,而絞決是在監獄中行刑。

向秀定趙之靜為死罪,就是引用這一條「大明律」。律中規定,擅入御在所,「未過門限減一等」;絞罪減一等是充軍,可以不死。但看操的教場,並無門限,所以減等也就談不上了。

當然,就是死罪,也有兩種,一種是「絞立決」,一種是「絞監候」。倘或判了「絞監候」,要等秋後處決,如今才二月裏,半年多的功夫,江彬一定會設法救他出來。因此,向秀將趙之靜定為「絞立決」,只等聖旨批准,隨即執行。

這要有理由,向秀的奏摺上說:趙之靜類此擅入御在所情形,不止一次。而且供詞中牽掣太多,如果仔細查問,深恐影響人心,諸多不便,所以請求將趙之靜速即處決,以免多所牽連。

奏摺擬好,向秀將喬宇請了來,細說其事。喬宇大為佩服,讚他處置得乾淨俐落,無懈可擊。

「你先別恭維我,事情亦還未可樂觀。」向秀提醒他說:「你倒想想,奏章是歸誰看的?」

原來江彬像弄權的司禮監一樣,替皇帝代看奏章,傳達諭旨,已非一日。本來臣工所上的奏疏,照例先呈內閣簽註處理辦法,名為「票擬」,然後送達御前,由司禮監處理,例行的題本,不妨代批;稍微重要的事項,就得回奏,請示皇帝的意思,名為「取旨」。取了旨才由秉筆司禮太監批示發下。但當今皇帝,不親章奏已久,從前是劉瑾代他裁決大事;如今是江彬替他代看奏章及內閣的「票擬」。

這一來,向秀要定趙之靜的罪,可想而知的,江彬一定會把他這道覆奏壓下來,甚至動個手腳,死罪判輕,或者免罪。豈不是枉費辛苦,全盤落空?

因此,喬宇的辦法是,遇到稍微有關係的事,都面奏取旨;那怕已經有了書面旨意,還要向皇帝當面求證,為的是防備江彬假傳聖旨。如今定趙之靜罪名這件事,當然亦可用此辦法。

為難的是,向秀不比喬宇長於口才,機警亦嫌不足;同時,他本性雖然與喬宇同樣地清正剛直,但見了皇帝的面,卻不能像喬宇那樣毫無怯意。而刑名事件,非兵部所管;喬宇卻又不能為他代奏。事情就有點麻煩了。

「如果面奏,皇上一定會召江彬來問,那時候必起爭執。我有自知之明!」向秀說道,「不能像你那樣侃侃而談,如之奈何?」

喬宇想了一會說道:「照我的想法,最好不要露出大家聯合起來對付江彬的痕跡。不過,如今也說不得了,只好約齊張永,一起向皇上面奏力爭。」

「好!」向秀覺得有喬宇與張永跟自己在一起,膽便壯了,「我要力爭。」

於是,當天便約了張永密談,商量好了應該要說的話,以及皇帝如果不允時,處置的辦法,然後約定,由張永去找最好的進見機會;向秀與喬宇應該一接通知,儘快趕到行宮。

通知是第三天一早來的。這天江彬出城巡視水師,張忠亦到教場看操,是向皇帝有所陳奏的好機會。

趕到宮門,張永已親自在那裏等候。先在朝房休息,他有幾句話關照,「喬大人,」他說,「當年令師與我扳倒劉瑾這件大事,你諒必深悉?」

「是!」喬宇答說,「聽家師說過不止一次。」

「向大人呢?」

楊一清與張永定計誅劉瑾一事,向秀何能不知?點點頭答說:「此是張公與楊老前輩的不朽盛業,盡人皆知。」

「過獎、過獎!」張永拱拱手說:「不過,此事能夠成功,完全得力於楊老先生的一句話。」

「喔,是甚麼話?」向秀問說。

「楊老先生見了皇上,此事不談則已,一談一定要有個結果。否則……」張永笑笑,不好意思地。

「否則如何?」

「否則,就在皇帝面前撒賴。」

「啊,啊!」向秀說:「我明白了!張公公的意思是,此刻見了皇上,關於趙之靜這件案子,非得要皇上允准不可。」

「對了!」

「那,」喬宇笑道:「我們可不便跟皇上撒賴。」

「不撒賴,只堅持就是。」張永低聲說道:「皇上其實胸中很有丘壑,很看重兩位,儘不妨堅持。」

於是,張永前導,直到行宮御書房,面奏南京刑部尚書向秀、兵部尚書喬宇求見,立刻就被帶進去了。

行過大禮,向秀將奏摺取了出來,一面雙手呈上,一面說道:「趙之靜一案,已經審結,面請御裁!」

皇帝不接章奏,向張永看了一眼,意思是要張永唸給他聽。

奏章不長,文字也淺顯明白,皇帝聽完,頗有訝然之色。

「趙之靜很不安分,莫非他的罪名,就這麼一點點?」

「當然不止……」

「為甚麼不問?」

不待向秀辭畢便搶著責問,等於給向秀打了一悶棍,一時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了。

這當然是該喬宇接上去的時候,「回奏皇上,」他說,「大駕在外,一切以求安定為主,所以不宜多問。」

「為甚麼?」

「問起來必興大獄。」

「必興大獄?」皇帝神色嚴重了,「你這話甚麼意思?」

「牽連太廣而事無佐證。」喬宇答說,「隱患本可消弭於無形;一激,也許激出許多變故。所以,以不多追究為宜。」

「這,」皇帝搖搖頭,「我就不大明白了。」

「啟奏萬歲,喬宇、向秀所奏,實出於忠君愛國赤忱。有他們兩個在,皇上儘可高枕無憂。」

「我也知道他們不錯。不過,這件事我要問一問江彬。」

「問不得!」喬宇抗聲相辯。

一牽涉到江彬,事情當然就變得複雜。其實,此案本來就跟江彬有密切關係,不過,名字未經道破,還可以裝糊塗;一說破了皇帝覺得必須問一問。因而表示,要等江彬回城以後,再作道理。

「江彬要避嫌疑。」喬宇抗聲說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召問江彬,就與臣等的原意不符了。」

「你們的原意是甚麼?」

「務要安靜,保護聖躬。」

「不安靜,就不能保護了?」

皇帝這話問得毫無道理,卻毫不猶豫地答說:「不安靜而能保護聖躬,安靜反會使乘輿不安,臣未之聞也。」

皇帝不答,站起身來走了幾步,突然住足問張永:「江彬甚麼時候回城?」

「至少也要到明天。」

「那就明天再作裁決。」

「皇上!」這一次是向秀開了口,「莫非皇上以為臣讞獄不公?」

「我得多問一問。並非說你不公。」

「如以為臣不公,臣願領罪;若不以為臣非不公,請皇上即准臣奏。」向秀又說,「皇上應有待大臣之禮。」

這一下,將皇帝說得一愣,「你倒講個道理我聽!」他說,「我如何不禮待大臣?」

「大臣不獲信任,大臣的苦心,亦未蒙皇上鑒察,臣實傷心之至!」

從來大臣對皇帝面奏,很少有這種近乎怨訴的態度;可是皇帝居然聽了進去,惻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說,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傷心了?」

「臣之所謂『傷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並非專為准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當,皇上一一訓示,則知聖學日進,聖治日隆,臣欣喜感激之不暇,何得傷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時說話,不是這樣子能夠長篇大論,侃侃而談的。」

「啟奏皇上,」喬宇大聲說道,「骨鯁之醫,不計一己利害,心所謂危,不吐不快,自然就會侃侃而論。」

皇帝不響,又繞了一個圈子,向張永說道:「取筆來!」

「是!」張永趕緊去取了一枝硃筆來,雙手奉上。

皇帝接過硃筆,慢條斯理地寫了個「不」字;向秀與喬宇遙遙望見筆勢,大為著急,只希望下面不是個「准」字。

誰知一落筆「兩點水」偏旁,遙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喬宇忍不住叫了聲:「皇上!」

皇帝把筆停下來問道:「喬宇,你有甚麼話說?」

「請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問:「為甚麼?」

「不準此奏,後患無窮!」

「偏偏不準!」皇帝果然又寫了個「准」字。

「皇上!」喬宇又開口了。

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點一畫地,在另一行寫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筆來問道:「你又有甚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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