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去夏來,皇帝猶無回京的意思。在江彬看,道是皇帝不愛惜寶位的表示,因此他的篡奪之心越發熱了。

要奪位就得有足夠的兵力,無奈城內除了宿衛的禁軍以外,不準駐兵;他的部隊都在四郊,怎麼才能在必要時調進城,是個大大的難題。幾番盤算,法子很多,卻都不好。

首先想到的一個辦法是,借操演為名,將大批部隊調進城來。但逗留的時間不能太久,否則不但會引起猜疑,徒蹈打草驚蛇之失;而且軍需供應,亦頗不便。

其次又想,一旦起事,如果城上有人接應,大開城門,放自己的部隊進城,亦很方便。可是,此須先取得守衛城門的權力——守城是南京守備的專責,喬宇是不是肯鬆手,得試探了再說。

於是,有一次在朝房與喬宇相遇,江彬閒閒提起,說是:「聖駕在此,城守格外要緊。如果要增添兵力,我可以效勞。」

話雖說得很客氣,可是喬宇是心有定見,軟硬不吃的性格,當即答說:「多謝、多謝!兵力雖嫌不足,幸喜太祖高皇帝高瞻遠矚,可保無虞。」

這怎麼扯得上太祖高皇帝?江彬不解地問:「請喬公說個道理看。」

「我一說南京城池的情形,將軍就明白了,南京城建於……」

南京城建於洪武二年,歷時四年,方始完工。東連紫金山,西據石頭城,南阻長千里,北帶玄武湖,周圍六十一里,城牆高者六十餘尺,最低亦有兩丈多,城牆厚到三丈之多。

這還不足為奇,最好的是建城的材料,格外講究,基礎是花崗石,城牆用特製的巨磚堆砌,砌法獨一無二,是用糯米煮成稠漿,趁熱黏合;等一冷風乾,便如天生整體,用甚麼法子,也不能讓已合之磚原樣分離。這還不算,等整個城牆砌好,更用糯米摻石灰,塗遍牆面,因此風雨不侵,歷時百年,依舊固若金湯。

「將軍,」喬宇突然問道:「國初有個沈秀,你可知道?」

「不就是家有聚寶盆的沈萬三嗎?」

「對了!就是沈萬三。他是潮州人;在元朝末年,不知道怎麼發了大財,真是富堪敵國。南京城的三分之一,工料都歸他出。是如此來歷,南京城的講究,亦就可想而知。將軍不信,隨便指一處城牆,拿斧頭砍兩下看,紋路雪白,就像生鐵鑄成的一樣。」喬宇一口氣說到這裡,略停一下問道:「將軍,你明白了吧?」

「你是說,南京城易守難攻?」

「正是!守南京城不須多少兵力,只要城門看守得嚴就行了。」

「是,是!」江彬答應著,心中別生計較。

過不了幾天,江彬設下盛宴,邀請在南京的五軍都督歡宴。明朝的兵制是太祖高皇帝所手創。國家以屯田養兵,平時種田養家;戰時效命疆場,所以太祖皇帝曾有豪語:「我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文錢。」因為如此,一遇打仗,兵歸兵,將歸將,臨時編組,沒有子弟兵只替主將賣命的流弊;而命將調兵的權責,就在五軍都督府。

不過,這個制度早已名存實亡;南京的五軍都督,更只是一個虛銜。這五位都督,久受冷落,一旦有手握實權,勢焰熏天的江彬折簡相邀,真個受寵若驚,無不準時赴席。

江彬邀了張忠與馮澤作陪,席間周旋,極其慇勤,酒過三巡,漸漸談入正題;江彬略為發了牢騷,道是他的差使難當。

「皇上英武,大家知道;龍性難馴,大家就不太明瞭了!」江彬指著張忠說,「倘非我跟張公公隨時隨地想法子調護,只怕有許多官兒要遭殃。」

「是,是。」中軍都督楊真答說,「皇上的性情,只有先將順著,慢慢兒再想法子挽回,如果一定要攔在前面,皇上反而更加執拗。」

「正是這話。」江彬編了一段謊話,討好賓客,「就拿諸位都督來說,有一次皇上交代,要讓各位下教場較射;我想,各位都上了年紀了,說句老實話,一下了教場,也許出乖露醜。當著弟兄們面前,這不是大損威信?所以,我當時同奏,馬上通知。其實呢,各位請想,接到通知沒有?」

「沒有啊!」

「是沒有。我心想,這又何必讓各位煩心,所以索性不通知。等皇上問起來,再設法搪塞。」

五都督都是飽經世故的老行伍,一聽這話就明白了;他不但是在示惠,而且也是在威脅。倘或忤了他的意,就算皇帝忘記了這回事,他也會攛掇著降旨,真的出了乖、露了醜,豈止大損威信,只恐大損前程。

因此,仍由楊真代表致意,「多謝將軍關顧,感何可言?」他舉杯站起來說,「借花獻佛,聊表敬意。」

五都督一起向江彬敬酒,江彬欣然接受,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道:「如今我有件為難的事,要向各位討教!」

「言重、言重!」楊真傾著身子說:「請吩咐!」

「皇上幾次深夜出城,我勸諫了幾次,皇上很不高興,請教諸公,我該怎麼辦?」

右軍都督名叫伍長新,為人魯莽,毫不考慮回答說:「那就開城門讓皇上出去好了。」

「是,我也是這麼想。」江彬立即介面,「不過,我怕半夜裏來取鑰匙,打擾了各位。」

江彬迂迴曲折,用心很苦地把話說到這裡,自覺水到渠成,前、後、左、右四軍都督,會將南京城南北東西四面城門的鑰匙,自動交出來。不道伍長新答了一句,他再也想不到的話。

「城門鑰匙不在我們這裡了!」

「咦!怎麼不在各位手裏?」江彬有些情急,語氣就不像先前那樣從容了,「城門鑰匙不是向例歸都督府掌管?」

「喬尚書要過去了。」

江彬倒抽一口冷氣,怔怔地看著伍長新說:「他憑甚麼要鑰匙?」

「他要,有甚麼法子?」伍長新略帶苦笑地,「他說,照祖制,甫京兵部尚書兼南京守備,掌管城門鑰匙。以前交給都督府,是便宜行事;如今聖駕在此,守備的責任重大,城門鑰匙還是他收回去的好。」

「豈有此理!」江彬生氣地說,「這簡直是不信任各位嘛!」

後面那句跡近挑撥的話很有效,前軍都督雷開素與喬宇不睦;聽得這話,憤憤地說:「原是!喬尚書剛愎自用,自以為是,也太難了。」

察言觀色,江彬豈肯放過機會,當即說道:「我亦為各位不平。雷都督,你為甚麼不把鑰匙要回來?」

「如果皇上降旨,我當然會去要。」

「你先去要!」江彬答說,「如果喬尚書不給,我一定請皇上降旨。」

有此保證,雷開認為不妨一試;就在席間與江彬商量好了一套說法,而約其餘四都督,一起去見喬宇。伍長新對此事也很起勁;楊真覺得不妥,但看其他兩人無可無不可,自己不便獨持異議,也就只好勉強順從。

次日上午,五都督各帶隨從,有馬隊,有箭手,衣飾鮮明,招惹了好些看熱鬧的人,紛紛探詢,有何大事,勞動五位都督?及至到了兵部尚書衙門;門吏亦大為驚異,急急通報喬宇,大堂接見。

明朝吏、兵兩部的權重。都督雖是一品武官,照例亦以部屬之禮,正式謁見,其名謂之「堂參」。

行禮既罷,喬宇問道:「五位都督,聯袂見訪,必有所謂,不妨明示。」

「喬大人,」前軍都督雷開說道,「權責相連,有責無權,辦事非常困難。」

「是!是!請說下去。」

「一到日落,內外隔絕,消息不通;若有緊急情況,調兵遣將,諸多不便。」

「喔,雷將軍是說城門關閉這件事?」喬宇說道,「祖制如此,日落不能不關城上鎖。其實要開亦很方便。」

「何言方便?」雷開說道,「鑰匙由大人收回去以後,就很不方便了!有職無權,總有一天會出事,那責任可擔不起。」

喬宇還未想到是江彬在打主意,只道雷開發牢騷,想了一下,歉然答道:「各位見諒,我亦並非要侵各位的權,只是守備的責任重大,不能不照祖制,收回各城的鑰匙,各位如有需要,不妨隨時來取。」

「話雖如此,仍有不便。第一,兵貴神速;第二,深夜也不便打攪。」

「勤勞王事,何言深夜打攪?不過,兵貴神速,倒是真的;如果情況緊急,把我從床上叫起來取鑰匙,或許耽誤功夫。」喬宇想了一下說:「這樣,我有個計較。」

他將執掌車駕出入的司官請了來,解下隨身攜帶的各城鑰匙,當面交付司官,關照專備一間屋,派四個人無分晝夜輪班,保管鑰匙。如有五軍都督派人來通知,有緊急情況需要開城,立即照辦。

這樣處置,在面子上,五軍都督已很過得去;而辦法亦很切實際,雷開無話可說,只得稱謝告辭。

江彬得知此事,又想了一計:「雷將軍,」他問,「南城歸你管,如果半夜要開南城,是歸你要鑰匙?」

「是!」

「那就好辦了。今夜我送一通緊急文書給你,立刻要遞,你便到喬尚書那裏去討鑰匙。討了來,照樣製一份副鑰,把原來的還給他,你不就有鑰匙了嗎?」

「好!好!」雷開滿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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