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捷報到達良鄉,首先給江彬看。一看大傷腦筋,叛亂平息,元兇就擒,御駕親征豈不是變成師出無名了。

因此,江彬主張擱置這一件捷報,是不瞞上而瞞下,隨扈的梁儲、蔣冕不知其事,亦就不會諫勸回駕,而皇帝知道了這件事,卻並不見得高興,因為他本來是想生擒宸濠,顯一顯自己的本事,這一來就無用武之地了。

當然,宸濠既敗,江彬就要動朱寧的手了。先使一條調虎離山之計,勸皇帝命朱寧回京去管「皇店」。

這「皇店」不是玄武門外的寶和店,是在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門與德勝門之間,原來是民居,地名叫做「積慶坊」、「群玉坊」。皇帝起造豹房,附帶拆平了這兩坊之地,開設酒肆及各種商舖,名為「皇店」。管理皇店是好差使,但不是緊要差使,派任朱寧未免屈了他;然而朱寧不敢爭,因為他心知已經失寵,且將失勢,能夠回京去悄悄布置一條脫身之計,亦未始不是好事。

※※※

在良鄉住了兩天,勾當諸事略定,正將啟駕之際,皇帝忽然發現失落了一支玉簪,不由得大為著急。

這支玉簪,在皇帝看來,比五軍都督府的兵符還要緊,因為是「美人之貽」,而且別有關係。

這個美人姓劉,是山西的樂戶,上年皇帝出塞,在太原選歌徵色;其中有個歌伎,容貌出眾,歌喉絕佳,皇帝大為欣賞。一夕召幸,欲仙欲死,問她的出身,才知道是晉王府的樂工楊騰的妻子,有夫之婦,從來不入後宮,唯獨正德皇帝並無此一顧忌;從榆林回蹕,經過太原時,將她召入行幄,帶回京城。宮眷自皇貴妃、貴妃、妃嬪以下,還有七等,皇帝將她列為第四等,因為這一等的名稱就叫「美人」,在皇帝看是名副其實的封號。

皇帝與這劉美人似乎有夙緣,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不論甚麼人觸怒了皇帝,已經降旨處決,只要劉美人一句話,便可刀下留人。因此,從江彬開始,都稱她「劉娘娘」;這是最大的恭維,因為照宮裏的規矩,不是后妃是不能稱「娘娘」的。

當皇帝計議親征時,原以為此去必有一場惡戰,不願美人受驚,所以將她安置在水陸要衝的通州,約定看情形再來接她。於是劉美人從髮髻上拔下一根通體碧綠的玉簪,鄭重交付皇帝,作為將來迎取的信物。

「必是馳馬弄丟了!」皇帝吩咐:「多派人去找!」十幾萬人馬所經的官道上,去找一支小小的玉簪,無異大海撈針,連找三天找不到,皇帝只好算了,下令啟駕。

浩浩蕩蕩由良鄉南下,日落時分到了保定府,自巡撫以下,都在北門城外跪接,跟著在巡撫衙門大堂,擺設酒宴慰勞「鎮國公」。

「你叫甚麼名字?」皇帝問巡撫,是明知故問,有意要開玩笑。

這位巡撫跟皇帝的祖父憲宗有個同樣的毛病:口吃。偏偏姓名不巧,姓伍名符;加以皇帝垂詢,越發期期艾艾,只聽他在說:「臣、臣叫伍、伍、伍……」始終不能把他那個單名的「符」字說出。

於是皇帝舉起雙手,接在嘴上,作出吹嗩吶的姿態,鼓起嘴唇:「嗚、嗚、嗚……」

見此光景,江彬首先大笑——皇帝惡作劇,說笑話,必得有人捧場。這樣笑法,不但不是失儀,而且正投所好,於是皇帝也縱聲大笑了。

伍符卻只有苦笑的份兒,不過一場困窘總算過去,起身率領文武官員,捧爵進酒,為皇帝上壽。

「伍巡撫是好酒量。」有人說了一句。

「那好!」皇帝很高興地說:「我們來賭賭酒。」

賭酒的法子很簡單,皇帝抓一把杏仁在手裏,讓伍符猜數,猜不中便得喝酒。這是很不公平的賭法;一把杏仁十來粒,伍符猜中的機會只有十分之一,當然連連罰酒。

猜到第五次,居然讓伍符猜中,皇帝心裡有數,這下該輪到自己喝酒了。可是他不願喝罰酒,故意將手一鬆,八粒杏仁都落在地上,卻拿腳踩住一粒。

「伍符,撿起來。」

「是、是……!」伍符答應著,跪了下去撿杏仁,一共撿到七粒。

「不對!」皇帝說,「一共九粒,還有。再找!」

本無此兩粒杏仁那裏去找?皇帝便罰他的酒,如杏仁之數。伍符本來就有些醉了,那經得起再灌下七大杯酒?因而醉眼迷離,腳步歪斜,身子東倒西歪;有人上來扶他,結果連相扶的人一起倒在地上。皇帝又復大笑。

※※※

由德州上了龍船,沿著運河南下,到得山東臨清,皇帝忽想念劉美人,恨不得即時見面。於是,遣派一名太監,星夜急馳,到通州去迎取,限期五天覆命。

限期未誤,但劉美人不曾來。「劉娘娘說要信物。」太監回奏,「奴才不知道是甚麼信物?問劉娘娘,她不肯說,只說沒有信物不能走!奴才怎麼勸也勸不聽。」

「呃,是了!」皇帝想了一下說,「只有我親自去接。快找一隻快船,大小不管,要快……」

此地正好有一種名為「草上飛」的小船。皇帝即下令不須通知,上船就走;八個人輪番打槳一路急行,趕到通州,將劉美人接到小船上,然後回航。

時逢深秋,北風大作;去時逆風,歸時順風,小舟順流而下,其疾如箭,可恨的是運河中大船太多,擋住去路,變得要快也快不了。

於是便有許多官船倒楣了——在運河中,平日最神氣的是官船,逢關過卡,毫無困難;港埠停泊,總有很好的位置。遇到江面狹窄之處,民船要讓官船先行。而這時卻一反常例,皇帝穿的便衣,老百姓不認識他,皇帝的架子擺不出來;就擺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老百姓不能理解,萬乘之尊的天子,怎的會不穿龍袍而坐一隻小船?若有好事的,以為有人冒充皇帝,糾纏告發,豈非自取其辱?所以還是知趣少惹是非為妙。

但官船不同了。既然是官,總知道皇帝喜歡微行;更知道皇帝正自稱「總兵」,領兵南征宸濠;甚至有些是見過皇帝的。只要從人一道破身分,官船上的主人沒有不誠惶誠恐的。一路上坐船阻擋了皇帝去路的官兒輕則受到申斥,重則船頭罰跪,有個到湖廣上任的布司參議林文纘最倒楣,京中新娶一個十九歲的姨太太,為皇帝看中了,搶到自己船上,與劉美人一起載回臨清。

到了臨清,有道王陽明的奏疏在等他。當王陽明報捷時,已料到皇帝會假親征之名,到江南來玩一趟,所以特地奏明,說宸濠在謀反之前,就已顧慮到御駕親往,先在沿路布置了刺客,「期為博浪、荊軻之謀」;現在宸濠已經被擒,理當獻俘闕下,但怕一路還有奸黨餘孽,找機會搶走宸濠,所以他決定親自押解俘虜到京。

不道皇帝還是要親征。由江彬作主,以「軍門檄」發給王陽明的指示是,好生看管俘虜,等大駕到了南昌再說。王陽明看看攔不住皇帝,不得已求其次,希望在南京獻俘,以期早早了結這重公案,便好奏請回鑾。

「你們怎麼樣?」皇帝怏怏不樂地,「大老遠地跑了來,是來殺一個俘虜?」

「如果是這樣,無以顯萬歲爺的神武。」江彬很有自信地說,「萬歲爺無須煩心,臣自有區處。」

「也罷!你去辦。反正不能做窩囊的事。」

於是又想了一個花樣,以所謂大將軍的「鈞帖」通知王陽明,將宸濠放回鄱陽湖,等親征、接戰以後,擒獲宸濠,奏凱論功。

世上那裏有這樣荒唐的事?王陽明大傷腦筋,召集幕友計議,想出來一個辦法,不管皇帝願意不願意,將宸濠送到南京,當面獻俘;如果皇帝不受,便聯絡文武百官,一起諫勸,皇帝總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鬧了。

謀定即動,王陽明帶著宸濠,悄然上路,由上饒、玉山、取道浙江,轉往南京。適時張忠、許泰得知消息,派人追了下來——世上竟有這樣的怪事,明明是待獻的俘虜,偏要奪回去放掉再抓!王陽明心想,真的放掉又能再抓住就好;倘或縱虎入山,毫無蹤影,既令城市不復受害,有此威脅在,總是莫大的隱憂。所以微服疾馳,堂堂巡撫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逃到杭州。

幸好,杭州有個可以為王陽明幫忙的人在。此人就是與楊一清定計除劉瑾的張永,他是奉命「打前站」,正巧到了杭州,與王陽明不期而遇。

王陽明頗有知人之明,知道張永是個可與為善的人,決定跟他開誠佈公地請求援手。

「張公公,」他說,「江西的百姓,久受宸濠的荼毒,如今遭此大亂,又逢旱災;還有京餉、邊餉要供輸,困苦之極。張公公,你得救救江西百姓才好。」

「是啊!」張永答說,「天災人禍,那一省百姓都苦。」

王陽明一聽這話,便知張永的意思,不能單獨為江西出力;那就得格外敷陳一番理由,才能打動他的心。想一想,有話說了。

「張公公,百姓活不下去,就會逃到深山,聚眾作亂。從前迫不得已替宸濠出力,是脅從,解散很容易;如果無路可走,奸黨群起,天下將成土崩之勢,那時要興兵定亂,就不比現在這麼容易!」

這幾句話,說得張永悚然動容,「王先生,」他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場,「我此來,是因為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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