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永成受了內閣的逼迫,對這件事很傷腦筋;跟朱寧商量,亦都覺得皇帝樣樣都可以任性,而這件事做得實在荒唐。必得想個辦法挽回,否則就會落一個永世難消的罵名。

「有了!」有一天朱寧突然想到,「我有個故交叫馬大隆,出家做了道士;最近從武當山回京,住在白雲觀。此人足智多謀,只要他肯管這件事,就必有好辦法。」

馬永成亦知其人,「不錯,我也聽說有這麼一位同宗,是奇材異能之士。」他說,「事不宜遲,請你趕快去看他吧!」

白雲觀在西直門外。朱寧跨一匹騾子,帶一個書僮,悄然相訪。舊友重逢,歡然道故;馬大隆留朱寧吃齋,客人欣然應允,表示要留宿白雲觀。

這夜月明如畫,兩人在松樹下煮茗清談;夜深人靜,朱寧方始吐露來情,請馬大隆劃一挽救大明國祚的計策。

「這是曠古絕今的奇聞。」馬大隆說,「從前漢哀帝要禪位於董賢,那還是因為斷袖情深,猶有可說。如今皇上與含芳腹中的孩子,毫無淵源,何厚愛如此,竟要將朱家的江山,送與畢家的無父之子,真不解皇上是何用心。」

「皇上亦不是厚愛那個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胎兒,只不過任性而已!」

「對含芳呢?」馬大隆補了一句:「你拿蕙娘來跟她作個比較。」

「這不大容易比較。皇上對蕙娘有三分敬的意思在內,對含芳可沒有。」朱寧想了一下又說,「不管怎麼樣,皇上對含芳不會比對蕙娘更好。」

「那就是了!你只看皇上對她的寵愛不如從前,立刻來告訴我,我自有道理。」

「你有何妙計?請講!」

「天機不可洩漏。」

「莫非你還賣個關子!」朱寧笑道,「何不讓我先聞為快?」

「不是我賣關子。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我主意是有了,細節要打聽打聽情形,才好籌劃;第二、事先跟你說了,怕萬一不小心漏了口風,或者神色之間洩露機關,那就不但大事不成,只怕你還有點麻煩。你信任我就是。」

「我如何不信任?劉瑾那場風暴,多虧你事先指點;從那時起,我就唯言是聽了。不然,這樣的大事,也不會特地找你商量。」

「正就是為此,我要格外慎重。乾殿下,這件事你一個人做不成,至少要馬公公協力;你倒跟他說了,萬一他嘴不緊,如之奈何?再說,這件事要瞞著姓江的做,更須謹密。」

「是,是!」朱寧完全領會了,「你是為我好!我不再多問了,只照你的話去留心。」

※※※

含芳並無失寵的跡象;而從側面去看,地位似乎更為穩固——皇帝經常帶著幾名小太監,悄悄兒到馬昂那裏去做長夜之飲;有時醉了,甚至就住在馬家。

含芳的腹部卻日益隆然,挺胸凸肚,神氣非凡。朱寧看在眼裏,急在心頭;一個人靜下來所思索的,便是想個甚麼離間的法子,讓含芳失寵。

突然有一天,情況大變。馬昂來到豹房,神色抑鬱而不安。朱寧是何等角色?入眼便知他惹了禍了,一打聽,果然。

原來前一天晚上,皇帝在馬家飲酒;一時心血來潮,說要馬昂的一個名叫四珍的侍妾來侑酒。馬昂只說得一聲:「小妾有病。」皇帝勃然色變,推案而起。馬昂心知壞了,急忙跪下來拉住龍袍,又連聲召喚四珍,而皇帝終於不顧而去。

不用說,馬昂從此以後能保首級,已是大幸;而含芳的寵信,當然也會大受影響。朱寧便喜孜孜地趕到白雲觀去向馬大隆報信;同時要求揭曉那不可洩漏的「天機」。

「時機倒也正好!」馬大隆點點頭說,「轉眼就是南郊大典,就在那兩天動手。」

接著,密密授計,細微末節,無不顧慮周詳;朱寧大為佩服,諾諾連聲地答應著,即時趕回宮中,通知馬永成展開部署。

三天之後就是南郊大典——南郊祭天,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祭祀。事先非要齋戒,皇帝移居齋宮,除了有關國計民生的大政以外,其他政事,一概停奏;宮禁之內的瑣務,自然更不可干瀆。

這一點對皇帝來說,倒不大在乎;本來就不大過問政務。使他最不能忍受的是,不但摒絕聲色,而且不能飲酒,也不能吃肉。因此,每逢齋戒,皇帝都虛應故事;大祀的齋戒,規定五天,他連一整天都住不到,傍晚到齋宮,半夜致祭,祭畢回齋宮打個盹,隨即悄然溜走,自去行樂。所以,馬大隆如果是想趁皇帝宿在南郊齋宮,不問禁中之事的機會,打算有所動作,自是不切實際的想法;而所以仍舊定在此時行事,是因為大典,另有「典禮」。

這個「典禮」是皇帝自己假借史實想出來的花樣,名為「觀獵」,地點是在京城南面的「南海子」。

所謂「觀獵」就是帶著鷹犬去行獵,純然是一種玩樂。所以當皇帝事先在左順門召集百官宣佈此事時,立即便有人出班諫阻。但皇帝說甚麼也不聽,要怎麼便怎麼,誰也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事先的一切安排,都是有利於馬大隆的計劃的。皇帝「觀獵」是出於江彬的獻議,當然扈從大駕,這就少了一個礙手礙腳的人;朱寧奉命照料豹房,不必隨扈,使得計劃的實現,更來得方便而確實。因此,在行動上非常從容,直到皇帝「觀獵」的第三天,方始動手。

第一步是在暗處設下陷阱,將一盞香油,倒在必經之路的磚地上;託故讓含芳經過那裏,一滑倒,摔得不輕,七個月的胎氣被震動了。

於是召醫診治,下一劑狼虎藥,不但不能安胎,而且流血不止,搞成一個小產血崩的險症;不過半夜功夫,便即香消玉殞。那個不足月的胎兒,已然成形,是個男孩,當然也跟著他母親下地就死於非命了!

從起禍到送命,看起來純粹是一次意外事件,有因有果、有人證、有物證——太醫的藥方。至於磚地上灑了油,故意傾害含芳這一節,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皆是朱寧的心腹,自然不虞洩漏。

等到將含芳依照處理官人暴病而亡的成例,移屍安樂堂,置棺盛殮以後,朱寧方親自趕到南海子,向皇帝去報喪。

皇帝急馳勁射,行獵正酣。到晚來在行帳前面,將獵得的獐兔野味,開剝烘烤,大開野宴,一面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一面看帳下健兒比拳角力,興高采烈,不便報告噩耗煞風景,朱寧只得等待。

到得第二天早晨,朱寧方始有說話的機會,「萬歲爺,」他的面容憂戚,而語聲沉著,「奴才有件事上奏。萬歲爺聽了,不可傷心,不然奴才不敢說。」

「甚麼事教我傷心?」

「含芳夫人過去了!」

「死了?」皇帝詫異多於驚疑。

一看是這樣的反應,朱寧放了一半心,覺得不必再吞吞吐吐了,「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驚動胎氣,小產血崩。立即召來太醫,片刻不曾耽誤;只是含芳夫人的大限到了,費盡心機,也沒有能救得活。」他從靴子裏掏出一疊紙,「脈案、藥方都在這裡!請萬歲爺過目。」

「我看甚麼?」皇帝搖搖頭,「看起來也是苦命!」

「是!是含芳夫人福薄,不能長承恩寵。」

「那個孩子呢?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怎麼活得成?」朱寧答說,「又不是萬歲爺的骨血,沒有甚麼可惜的。」

「罷了,罷了!」皇帝很豁達地說,「就好比做了一場夢。」

「正是!萬歲爺正直寬懷,及時玩樂。」

「你也來得正好。」皇帝很快地將含芳丟開了,「江彬勸我到宣化府逛一逛,打算先造一所宅子,這件事你跟他商量著辦。」

「是!」朱寧毫不遲疑地答應。

口中如此,心裡卻大起疑慮。不知江彬作此獻議,有何目的。宣化府是邊防重地,以萬乘之尊,駕臨險地;倘或韃靼入寇,皇帝跟他曾祖父英宗那樣,兵敗失陷,蒙塵塞外,如何得了?

可是,他不敢反對;如果反對,正好給了江彬一個進讒的機會。心裡在想,這件事該當如何處置,又要請教馬大隆了!

※※※

「照規矩說,乾殿下受恩深重,應該力陳利害,諫阻乘輿才是。」

「我何嘗不知道?」朱寧向馬大隆苦笑,「不過,那一來會有怎樣的後果,馬先生你難道沒有想到?」

馬大隆何得不知?他所建議的,實在是上策。朱寧亦是佞幸之流,導天子於無道失德,他要負極大的責任;前幾年雖以巧計得於免受劉瑾的牽累,但遲早會身敗名裂。如果見機得早,及今做一件光明正大的好事,則失寵被摒於御前,反倒是急流勇退,保全身家之道。即使將來有整肅朝綱、除奸摘伏的大舉動,由於有此一番勸阻皇帝輕出遠嬉的諍諫,必能邀得正人君子的讚許,救他出險。

無奈朱寧不能領會其中的深意,馬大隆亦就不必多說;想了一會,這樣勸他:「我尚有中下兩策。下策不便談,只說中策,只有三個字:不參預!」

「那不是讓姓江的一個人去出風頭了嗎?」

「禍者福所倚,福者禍所伏!」

「馬先生,」朱寧總覺於心不甘,「請你再說一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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