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入慈寧宮去為太后作伴的計議,很快地被打消了。

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朱寧怕蕙娘入宮,便似失卻了可居的奇貨;再一個是她本人並不怎麼願意。儘管她口中總是提到老太后,心裡又是一樣想法,怕宮裏拘束,怕皇后與其他妃嬪嫉妒,又怕從此不得與丑妞相見。因而,朱寧一勸,隨即同意,但皇帝面前可又如何交代?

朱寧自有辦法。他跟皇帝說,蕙娘一入慈寧宮,行動不自由,皇帝便難得跟她在一起了。尤其是晚上,更無法召蕙娘來共度良宵,因為慈寧宮一到黃昏便即下鎖,內外隔絕。除非有太后的懿旨,誰也不能出入。

皇帝覺得他的話極有道理,決定一仍其舊。蕙娘還故意提起此事,皇帝還向她表示歉意。因為如此,禮部不肯給誥封,更不肯鑄「蕙華夫人」的印時,皇帝特意叮囑劉瑾,非辦到不可。倘或不遵,禮部尚書便得換人。

在劉瑾,覺得這是太小的一件小事。他不必去找禮部尚書,只派人跟禮部一個司官去說一聲就行了。

禮部設有籌印局,照司禮監的通知,按一品規制,鑄了一顆「蕙華夫人之印」的銀印,連同誥封,一起送到,前後不過三天功夫。

蕙娘著實感動。自分一個居於妾媵地位的孀婦,雖然衣食無憂,但已近遲暮之年,不少的春花秋月,等閒虛度,誰知竟有這一番奇遇!自己想想,那一點都不配皇帝如此眷顧,若說有可取之處,無非容貌顏色。可是攬鏡自顧,眼角已隱隱有了魚尾紋,真是不覺老之將至。一旦入於中年,是不是還能維繫得住皇帝的愛心,實在難說得很。

因此,受恩愈重,愈覺不安。當然,她內心的隱憂是決不會擺在臉上的;同時,日子也確實過得很舒服,要甚麼,有甚麼,天家富貴,畢竟不同。除了想念女兒以外,再無半點不稱心。

「你要不要拿丑妞接來?」皇帝問她。

「慢慢再說。」蕙娘是顧慮到丑妞不懂規矩,萬一不知輕重,說了不該說的話,惹起許多麻煩,所以不願接她來。

皇帝卻是常常提起,蕙娘的心思也活動了,預備秋涼派人去接。誰知一入新秋,便生了一場大病。

這場病是吃時魚吃出來的——時魚出在江南,尤以富春江嚴子陵釣臺所在地的這一段江面為最有名。凡是各地的名物,照例需要上獻朝廷,名為「進貢」。時魚是浙江富春江起始的縣分富陽的貢物,照例由南京兵部撥馬派船專運。

由南京到達京師,計程二千餘里,出水即死的時魚,到京總要一個月,早就腐敗不堪入口了。因此,進鮮時例限十天,最多半個月,每年五月十五先進鮮於南京的孝陵,然後開船,晝夜不停,所到之處傳喚地方官準備冰塊,急如星火。就這樣,不過維持得兩三天,到五天以後,沒有不腥臭的。

即令是腥臭腐爛的時魚,仍然要進貢;六月底必定到京,因為七月初一太廟「時享」,供品中少不得一味時魚。

這一味早成了鮑魚的時魚,由御廚房特別加工洗刷,配上各種解腥臭的佐料,烹調好了,充作上方玉食。大臣照例亦蒙分賜,而不夠資格,或者雖夠資格而為皇帝所厭惡的人,還無福享受這一味臭魚。

這年,賜魚的名單中加了一個新名字,便是「蕙華夫人」。太監一送了來,蕙娘便覺胸頭作嘔,可是連皇帝都吃臭魚,蕙娘又何能不識抬舉?勉強吃了一塊,誰知就此得病。

先是胸膈之間,只想作嘔,勉強可以忍住,到了半夜,突然間上吐下瀉,來勢甚凶。左右侍兒,慌了手腳,喚看中門的老婆子,將管家老蒼頭宋文喊了進來,商量結果,唯有趕緊延醫。

但是延醫又須先告知一個錦衣衛的王千戶。原來此處是皇帝的「外室」,不但護衛是件極重要的事;蕙娘亦如宮內的妃嬪一般,不準外人一窺顏色,所以門禁極嚴,出入禁制,都歸這王千戶管。

偏偏王千戶這天回家歇宿,警衛的小校不敢作主,亦不放宋文去延醫——其實,延醫亦很困難,時當三更,又在外城偏僻之地,醫生不容易找。宋文跳了半天的腳,無法可施,唯有尋些蕾香正氣丸之類的成藥,胡亂讓蕙娘服下,卻是影響全無,依然吐瀉不止。

好不容易到得五更打過,後門開放,宋文一面派人請醫生,一面親自奔去見朱寧,說知經過。

朱寧大吃一驚,丟下宋文,親自騎馬去覓一位御醫。

明朝的御醫通稱「太醫」。這位太醫蘇州人,姓薛,單名一個己字,號叫立齊。薛立齊是太醫世家;他的父親叫薛鎧,是兒科權威,著過一部書,叫做「保嬰撮要」,凡是學兒科的,莫不奉此書為圭臬。

薛立齊本人,醫道既博且精,醫家分十三科,而薛立齊無所不通,尤以骨科為最擅長。朱寧跟他是好朋友,排闥直入,將薛立齊從他姨太太床上喚了起來,拖著就走。

見到蕙娘,朱寧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這一夜功夫,蕙娘已經「落形」了!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至不能說話,但神志卻還清楚,看到朱寧,熱淚滾滾而下,形狀實在淒慘。

薛立齊不須把脈,拿蕙娘的手抓起一看,又靜靜地望了一下,悄然回身。朱寧趕緊跟在後面,到客廳方始交談。

「請準備後事吧!」

「怎麼?」朱寧大驚失色,「甚麼要命的病?」

「十指螺紋皆癟,俗名『癟螺痧』,已經無法可治了。」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變得成了不治之症?老薛,你再看看!病人是個極要緊的人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凡有一分生機,我沒有不盡心的。這個病,最快!『傷寒論』說:『嘔吐而痢、名曰霍亂。』意思是揮霍之間,便致撩亂。初起急救,或許還有希望,如今,是神仙都救不活她的了!」

「老薛!老薛!」朱寧幾乎要哭出來了,「無論如何請你想法子,救她多活幾個時辰,好讓萬歲爺見她一面。」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薛立齊神色嚴重地大搖其手,「這個病要傳染的,萬歲爺怎麼好來?兩三個月都來不得。」

朱寧又嚇了一大跳,「怎麼?」他有些不信,「又不是瘟疫!」

「傳染開來,就是瘟疫。你我都要當心!」

朱寧毛骨悚然,「好傢伙!」他聳聳肩說,「這麼厲害。」

「我不嚇你。確有這麼厲害!對不起,我要告辭了。」

「不行!你要走,就不要再認我作朋友。」朱寧一把拉住他說,「還是那句話,請你無論如何要下藥!下了藥不中用,多少也還有個交代。」

「不中用你不怪我?」

「不怪你。」

「那好!且試一試看,不過這服湯頭泡製起來要功夫,看她的命了!」

薛立齊開了一張方子,名為「解毒活血湯」,以蠶沙為主。方子很普通,煎藥卻很麻煩,要用「地漿水」,這個名目,朱寧連聽都沒有聽過,少不得還要薛立齊指點。

「找塊黃土地,掘一個三尺深的坑;灌上新打的井水,找根木棍把水攪渾。渾了再讓它沉澱澄清,那就是地漿水。」

一說明白了,倒也不難,只是要找黃土地,就很費事。黃土地要到山裏才有,九陌紅塵,又近水邊,那裏來的黃土地?好不容易在兩里之外找到了,掘坑灌水,攪渾候清。用磁罈子裝了回來,只聽哭聲大起,蕙娘已經香消玉殞了!

※※※

皇帝眼都哭腫了,不管朱寧如何諫勸,一定要在蕙娘入殮以前,看一看她的遺容。

「萬歲爺,去不得!」朱寧無法,跪下來抱住皇帝的腿。

「放手!」皇帝厲聲大喝,同時揮手夾頭夾腦地打了去。

「萬歲爺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能放手。」

皇帝還是不依不饒,多少人攔不住他,正在不得開交的當兒,只聽內監遞相傳呼:「老娘娘駕到!」

明朝宮中沿用宋朝的稱呼,后妃皆稱「娘娘」,「老娘娘」就是太后。這一下,皇帝無可奈何了,暫收涕淚,降階去迎太后的軟轎。

皇太后當然有一番責備,為了一個婦人,這樣不自愛其身,何以上對祖宗付託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接著,更有一番殷切的勸慰,百般譬解,沖淡了皇帝的悲痛。不過,見蕙娘最後一面之議,雖已作罷;得病之由,致死之因,卻不能不問,要問,自然是問薛立齊。

「回萬歲爺的話,『病從口入』。」薛立齊答說:「蕙華夫人的病,是飲食不慎所致。」

「飲食不慎?」皇帝虎起臉對朱寧說:「把廚子抓起來拷問。」

「這不怪廚子。」薛立齊急忙說道:「是時魚不好。進貢的時魚,歷經長途,自出水到入口相隔一個多月之久,那裏會不腐敗的?」

「這話就不對了,時魚分賜大臣,為甚麼別人吃了不要緊,偏偏她吃了就會得病?」

「這有兩個緣故,一是各人的體氣不同。蕙華夫人的稟賦較為纖弱,容易得病;一是時魚腐敗的程度不等,毒性只有輕重,想來蕙華夫人適逢其會,吃的是毒性最重的一條。而且,」薛立齊提高聲音,特別強調。「據臣所知,大臣中亦頗有吃時魚壞了肚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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