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爬了三百六十尺高、十三級的「燃燈舍利佛塔」,遠眺燈樹之勝,又在通州之北,寬四十八尺、長一百九十尺的石橋上馳了一回馬,皇帝在通州全城文武官員跪接之下,巡視全城,然後在知州衙門進用午膳。回到張家灣,已是申酉之交了。

一回吳家大院,第一句話便問:「那個蕙娘呢?」

「已經打扮停當,靜候宣召。」朱寧喜孜孜地答說。

「此刻就宣。」

「是!」朱寧又問,「何時傳膳。」

「此刻就傳。」

酒色二字都全了。朱寧對這一套是伺候慣的。將御膳設在「寢宮」中,等皇帝剛剛就座,蕙娘亦已到達,由朱寧親自帶領到御前。

皇帝一看便是一愣,蕙娘穿的是灰色布衣布裙。戴的是銀釵銀耳環,彷彿有孝服在身。而朝見皇帝是不準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悅之意,一掃而空,臉上立刻浮起喜色,那蕙娘二十七八年紀,臉上身上,沒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這麼一個籠統的感覺;雖然所見的只是素色布衣,卻似目迷五色,無法細辨了。

「臣妾吳蕙娘,叩見聖駕!」蕙娘斂手在腰,盈盈下拜。

「過來!我看看你。」

蕙娘不答。站起身來,微微含著笑,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

抬眼一瞥,疾如閃電,而皇帝已發覺她眼中有著說不出的複雜表情。好靈活的一雙眸子!他在心中說,而口中問的是:「為甚麼穿得這麼素淨?」

「是遵洪武爺爺的規矩。」

「你也知道太祖高皇帝的規矩,」皇帝笑道,「倒說與我聽聽看!」

原來洪武三年有令:「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繡、錦綺、紵絲、綾羅,止許綢絹素紗。香飾不許用金玉珠翠,止用銀。」到了洪武十四年,重農輕商,又有一令:「農民許衣紬、紗絹布,商賈止衣絹布,農家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得衣綢紗。」這一百年前的禁令,早已廢馳,而蕙娘居然恪遵過時的功令,皇帝不免奇怪。

於是又問:「你可知道,我也有一道敕令?」

「何得不知?」蕙娘背誦著:「正德元年敕令:官員及軍民人等,衣服帳幔,不許用玄、黃、紫三色。其朝見人員,四時並用顏色衣服,不許純素。」

「既然知道,何以明知故犯?」

「臣妾在想,萬歲爺雖高高在上,總也高不過洪武爺。所以,臣妾斗膽了!」

這無異指責皇帝違背祖制,蕙娘說話這樣直率無顧忌,使得他人都為她捏一把汗,可是,皇帝卻不以為忤,笑嘻嘻地說道:「你的話倒也有點道理。」

蕙娘雖未得罪,朱寧卻不能不有所表白,因為「朝見人員,四時並用顏色衣服」這個規定,近侍人員,不能不知。既然知道,不加勸阻,豈非失職?事實上朱寧是勸過的,無奈蕙娘不允,答說,唯有皇帝叫她換顏色衣服她才能換。這話在此刻需要表明。

「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勸過,說有這麼一個規矩,她的意思是要萬歲爺吩咐她才聽。」

「原來如此,」皇帝便問蕙娘:「你喜歡甚麼顏色?」

「紫色。」

「倒是很尊貴的顏色。」皇帝又問:「首飾呢?戴支銀釵,未免太委屈了你。」

「臣妾有樣心愛首飾,不敢戴。」

「是甚麼?」

「一支羊脂白玉釵。」

皇帝點點頭,轉臉問朱寧:「穿紫戴玉,是幾品服飾?」

一品至五品用紫色。而命婦首飾,三品、四品用金珠翠,只有一品,二品才准用金玉、珠、翠。顯然的蕙娘不是心愛羊脂白玉釵,是心愛一、二品命婦的身分。

朱寧心想:這婦人利害得很!討了便宜,又獅子大開口,不能讓她太過得意。決定壓她一下。

他想說:是四品服飾,話到口邊,驀然省悟,給她四品服飾,她一定不肯戴玉釵,問起來是定製所關,不敢僭越。

這一來把戲拆穿,且不說欺罔之罪,光是在皇帝面前討一場沒趣,便大損「皇庶子」這塊金字招牌,因而很見機地說老實話:「二品命婦的服飾,才是穿紫戴玉。」

「就賞二品命婦的服飾。」

恩出格外,蕙娘卻無喜色,跪下說道:「萬歲爺天恩,臣妾不敢領。」

「為甚麼不敢?」

「臣妾不忍獨受誥封。」

此言一出,皇帝不解,看著朱寧問道:「她說甚麼?」

朱寧心想,這個婦人得寸進尺,還要為吳家大婦討封,未免太過分了。但轉念又想起馬大隆告訴他的一切情形,瞭解她這正是決心辭別故枝,藉此對吳家報答,或者說是補償的表示。不如依了她,倒省卻好多事。

想停當了,便即答奏。「回萬歲爺的話:吳家還有大老婆,請萬歲爺也封了,她才安心。」

「喔!」皇帝對蕙娘點點頭:「看來你倒是講禮義的!也罷,就看你的份上,也賞二品命婦服飾。」

蕙娘這才喜孜孜地拜了下去:「臣妾叩謝天恩。」

等她站起身來,皇帝問道:「這下你該沒話說了吧?」

蕙娘嫣然一笑,露出兩排編貝似的細白牙齒,淡紅的嘴唇,微微翹起,形似菱角。那笑容本就嫵媚,加以蕙娘的風儀,近乎冷艷一路,所以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強烈,皇帝已有些不能自持,恨不得並坐接膝,磨鬢細語了。

「臣妾告罪,」蕙娘說道:「容更換了御賜的服飾,再來朝見。」

「啊!」皇帝心想,賞賜二品命婦的服飾,應該出於宮中,人情才做得全,可是此時又那裏去找全新的鳳冠霞被?想一想,從身上摘下一塊玉珮,「來,給你個小玩意,意思意思。」

所賜的是一枚碧玉的九連環。這珍貴又過於「百寶箱」中所貯的首飾,蕙娘更是笑容滿面,深深稱謝,方始暫退。

這一退下,隔了有半個時辰,方又再來。穿的卻不是鳳冠霞帔,而是紫色緞子繡花的裌襖,下面一條白練百褶裙,高梳宮髻,珠翠滿頭,胸前用綠色絲繩懸著御賜的碧玉連環。那種雍容華貴的儀態,將御前的侍從都看得呆了。

「『淡妝濃抹總相宜!』」皇帝唸了一句詩,「看來看去,只有你穿紫的才好看。」

「萬歲爺別這麼誇獎!別人聽了心裡不舒服。」

「誰啊?」

「宮裏的娘娘。」

皇帝笑一笑,隨即攢眉皺鼻,做出一副怪相,「好酸!」他向朱寧問道,「你聞見了沒有?」

「聞見了。」朱寧面無表情地答說,「是山西老醋。」

「你聽見了?」皇帝笑著調侃,「你的醋勁好大,人家不吃你的醋,你反吃人家的醋,是何道理?」

「臣妾是實話。」蕙娘答說:「臣妾向來不會吃醋。」

「吃醋不會,可會吃酒?」

「酒是會吃,只怕醉了放肆失儀。」

「那更好!」皇帝很高興地說,「來,取套杯來。」

所謂「套杯」,杯是由小而大,或五、或七,成一整套。但御用的這一套,卻有九隻,小如拇指,大如飯碗,玉質金鑲,異常名貴。等取了來一字排開,皇帝指一指酒壺,示意左右斟滿。

「你會猜枚不會?」

「不會。」

「猜拳呢?」

「出手太慢,準輸。」

「那,」皇帝有些傷腦筋了,「怎麼吃法呢?」

朱寧怕成僵局,想起打聽來的消息:蕙娘善弄絲絃,想來亦會唱曲。便插嘴說道:「奴才有個主意,蕙娘唱曲,為萬歲爺下酒,一曲一杯。」

「這好!就這麼說。」皇帝高興地拍手,「快取樂器來!」

蕙娘亦不推辭,低聲告訴朱寧,派人到伴芝軒取她用慣的琵琶,轉過臉來,取中間一杯,也就是第五杯放在皇帝面前說:「萬歲爺理當從這一杯開始,喝到最後一杯。」

「怎麼叫『理當』?你倒說個道理看,有道理我就聽你的。」

「洪範五福,所以該從第五杯開始,喝到最後一杯,便是九五之尊。」

「這理倒也說得過去。」皇帝欣然問道:「可是這四杯呢?」

「留著容臣妾奉陪。」

「這不太公平。多寡太懸殊了!」

「既如此,萬歲爺自彈自唱,臣妾喝大杯。」

皇帝大笑,「這可難倒我了!自唱猶可,自彈不得。不過,」他又質疑,「我五杯,你四杯,怎麼說?」

「喝到最後一杯,臣妾奉陪雙杯。」

「好個雙杯!一言為定。先喝起來!」說罷!舉杯便飲,一口氣喝完,還照一照杯,說一聲「乾!」

「是!」蕙娘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小玉杯,徐徐舉起,從容喝乾,飲咽無聲,姿態幽雅。這是皇帝從教坊女子,乃至宮眷那裏,所無法欣賞到的神情。因為教坊女子,不大懂禮,宮眷卻又往往太過,甚而戰戰兢兢,震慄失次,將酒杯打碎的情形,亦常有之。唯有蕙娘持禮恰到好處,那種出於教養,自然而然的嫻雅,使得皇帝的感覺,非常舒服。

「你那裏人?」皇帝隨口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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