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御駕自西而來,黃塵影裏,斜暈閃耀,錦衣如繡,如一條五色金龍,冉冉而來。一馬當先的是朱寧,疾馳到市梢與李和會合,聽取報告。

「倉場張侍郎,很能辦事。」李和說道:「萬歲爺歇駕吳家大院,五進新屋子,現成的布置;隨扈人員住空倉房,亦已打掃乾淨。一切食料,預備得很充足。」

說到這裡,李和回身招一招手,將不遠之處的張一義喚來,為朱寧引見。彼此一揖,略作寒暄,朱寧問道:「這裡有甚麼好玩的花樣?」

張一義茫然不知所答,結結巴巴地說:「乾殿下要玩甚麼?」

「不是我玩,是替皇上找消遣。」朱寧提示:「只要宮裏沒有的,新奇的玩意就好。」

這一說,張一義明白了。他是富家子弟出身,知道紈袴的好惡,皇帝不過天字第一號的花袴而已,只要能使他破顏一笑,甚麼荒唐的花樣都不打緊。於是念頭一轉,連聲答說:「有、有!我去預備。」

「對了,快去預備!越快、越多,越好。」

「是了。還有件事,要說與乾殿下:通州知州跟駐通州的武官,都由城裏趕來了。請問在那裏接駕?」

「都不用、都不用!皇上沒功夫見他們。」朱寧搖著手說,「連你都不必見,只要把差使伺候好了,話我自然在皇上面前替你說好話,讓你陞官當尚書。」

「多謝乾殿下美意。我馬上關照預備雜耍,在吳家大院待命。」

說完,疾馳而去。他衙門裏養著一班幫閒的清客,恰如俗語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平時飽食終日,陪著飲酒、下棋、看戲、玩古董、大享清福,在這個當口,可就要好好動一番腦筋,賣一番氣力了。

張一義的這班清客,為首的叫做馬大隆,見多識廣,無所不知;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尤其是人情熟透,善於揣摩心理,聽得居停所提的要求,隨即道出一番見解。

「皇上年輕好動,太過於文雅的玩意,未見得能賞識。總以新奇熱鬧為主,最要緊的是,宮中從未有過的花樣。所以這個差使並不難辦,譬如,我昨天看見一班耍猴戲的,就很可以進奉。」

「那似乎太褻慢了吧?」張一義有些不以為然。

「不然,事先說明白了就不要緊了。只要猴子不撒野,決無妨礙。」

「好吧!要先跟耍猴戲的問清楚。」

「我看,」另一個清客建議,「濼州的皮影戲倒不錯。」

「不!」張一義立刻否決,「宮中有的。劉瑾當年當鐘鼓司掌印太監,專門管這些雜耍;皮影戲稱為『過錦』,皇上早就看得不要看了。」

「不見得,」馬大隆又有獨特的見解,「要看演的是甚麼?宮中的『過錦』,當然是法雅音,大羅神仙之類,如果另外換一種皇上所沒有見過的題材,一樣會看得下去。」

「那麼,請教,該當甚麼題材呢?」

「詼諧好笑即可。」

「有一齣戲很妙。」原來建議的那清客說,「可惜,太『葷』了!」

「葷的好,葷的好!」馬大隆急急問道:「戲名甚麼?」

「叫做『瞎子捉姦』!」

「妙極,妙極!」馬大隆撫掌稱善,「光聽這個戲名,皇上就非看不可。」

「確是很妙!」另有人附和。

這一下,張一義索性不開口了;只聽馬大隆調度,一共選中四檔節目。他一面派人去接頭,一面用黃箋正楷寫好一張單子,重重拜託了馬大隆,隨即趕到吳家大院。

時候正好,趕上接駕。張一義遙遙望去,不曾見有著黃袍的人,只見錦衣衛簇擁之中,有個頭戴紫金冠的魁梧少年,上身一件大紅平金的箭衣,下身著一條蔥綠泥金壽字的束腿袖袴,騎一匹金轡玉勒的大白馬,款款而來。心中不免自問,這又是誰呢?

一念未畢,李和已推推他的身子,「快跪下!」他說,「御駕到了!」

「是白馬少年?」

「對,對,對!」李和將他的肩一摁,張一義順勢跪倒。

跪下低頭,只能隱隱約約看到許多馬蹄,等發現白色馬蹄,知道皇帝到門,便俯伏到地,口中朗聲報名:「臣倉場張一義恭迎聖駕。」

皇帝沒有答話,張一義只能看到一雙著綠袴的腿,很快地從紅地毯上經過。直到皇帝進了大門,方始起身,李和便說:「看皇上是有些累了,很快就會傳膳。你預備了一些甚麼消遣?」

「喏,在這裡!」張一義將黃單子取了出來,同時作了一番說明。

「好!你關照廚房趕快預備。我上去請了旨,回來跟你接頭,你在廊上等我。」

於是李和持著單子,轉交朱寧;朱寧一看,上面寫的是:「進奉雜戲一堂,恭請宸賞。臣倉場侍郎張一義恭進。計開:猴戲、過錦、口技、上繩。」

看完單子,朱寧不由皺眉,「沒有甚麼了不起嘛!」他說。

李和受了張一義五百兩銀子的好處,而且聽他作過解釋,確有妙處,因而便幫襯著說:「看單子看不出來的,玩意很不錯,包管萬歲爺會哈哈大笑。而且,大多是帶『葷』的。」

「帶『葷』的?」

「是。」李和又指著單子低聲說道:「上繩的兩個妞,一個十七、一個十八,長得都不錯。」

朱寧想了一下,深深點頭:「我倒小看這個官兒了,看起來花過心思,很懂竅門。」

這時馬大隆早已帶著那班跑江湖賣藝的,趕到吳家大院,先請朱寧檢視。他格外注意的是猴戲與上繩。怕猴子撒野,也怕上繩的女子顏色平庸,不料一看之下,大感意外,人畜都出色異常。

於是,仔細商量演出的次序,馬大隆問道:「皇上是一面傳膳,一面觀賞,還是膳罷進奉?」

「一面傳膳、一面看。」

「既如此,先看猴戲,次聽口技。」馬大隆說,「這兩個節目,拿出來就是;上繩要搭架子,得有些時候。看完繩技,再看『瞎子捉姦』,哈哈一笑,替皇上消食。再說,『過錦』必得天全黑了來看才夠味。」

朱寧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朱寧問道:「馬先生貴處那裏?」

「不敢!」馬大隆謙恭地答說:「敝處江都。」

「原來是揚州!自古繁華之地,好地方。」朱寧又說:「馬先生可別走!回頭我們聊聊。」

「是,是!大隆待命。」

※※※

雖說是江湖上常見的玩藝,卻確有與眾不同之處。平常的猴戲,無非猴子騎車、騎狗;這檔戲卻全是猴子,大小一共四隻,翻跟斗、疊羅漢,花樣甚多;最妙的是雙演「過招」,打的是「太祖洪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極少露出毛手毛腳的猴相。收招的時候,恰好雙雙朝北,跪下磕頭。

皇帝大為高興,道一句:「放賞!」只見兩名小太監抬起一個小籮筐,使勁往外一兜;籮筐裏儘是簇新的制錢,「嘩啦啦」一聲,撒得滿地;這面撒完那面撒,熱鬧非凡。

猴戲既完,暫閉廳門;大天井裏開始搭上繩的架子。這時膳桌側面,已拉起一道錦幕,幕中出來一個老者,乾癟瘦小,貌不驚人,穿一件海青,戴一頂方巾,是儒士打扮。走上前來,將手中摺扇,塞入袖中,塵揚舞蹈地拜了下去,用嘶啞的聲音說道:「草野微臣明萬年叩見聖駕: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聽這個名字,皇帝便是一喜,靈機一動,笑著說道:「你的名字,可以打一個人的名字。你們猜!」

這怎麼猜得著?明萬年磕頭說道:「高明難測。」

「你們誰猜得著?有賞!」

左右相覷面相;一下子局面變僵了。朱寧非常著急,正想設法化解,只聽窗外有個嬌憨聲音嚷道:「沒有甚麼難猜,朱壽!」

小兒女嬌憨的笑語,日常隨處可聞,了無足奇,而此時此地,卻如睛天霹靂,無不吃驚。而所驚的原因不同,程度亦有深淺之分。

首先是皇帝,不過猝不及防,微微一驚;其次是明萬年,心想聖駕在此,那個不是戰戰兢兢,竟有這樣不懂事的女孩,胡闖亂語,皇帝一生氣,那還得了?而最驚慌的自然是大小太監,除卻怕驚了聖駕以外,更因為那女孩膽敢直呼御名,是從來所無的「大不敬」!這是個不得了的罪名。

皇帝御名厚照,而朱壽既是皇帝自號,當然也是御名。

可是以為皇帝會覺得「大不敬」,卻是杞人憂天;相反地,緊接著微驚而來的,是滿面笑容——大明萬年,則朱家天子長壽,這個謎竟讓一個小女孩揭破,豈不可喜?

這時已有幾個太監奔了出去,皇帝怕他們是去抓那女孩,便即喝道:「站住!你們要去幹甚麼?」

「奴才出去看看,是甚麼人敢這樣大膽?」

「不用看了!你沒有聽見聲音?一個很聰明的小女孩,別嚇著了人家。」

朱寧很見機,立即介面說道:「聽見了沒有?別嚇著人家,悄悄兒去打聽一下,那女孩是那裏來的。」

暫時了結這個意外的小小波折,皇帝接著問明萬年:「甚麼叫口技?」

「一聞其聲,如見其人。」

「喔,是學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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