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龍文從他與趙忠相晤的情形說起,一直談到王翠翹最後所提出的兩個要求,胡宗憲嗟嘆不絕,感觸萬端,心裡不辨是何滋味?因而黯然無語,只是不斷地搖頭。
「我在想,」胡元規比較樂觀,「小華跟趙忠所談的辦法,不妨照常進行,或許可以挽回。」
「我也是這話。」胡宗憲說:「小華,你一定得設法挽回;不然,將來明山功成歸來,對他不好交代。」
「總督想得真遠。」羅龍文說:「我只想眼前。能讓明山在出海以前,享幾天艷福,就很不錯了。」
「何出此言?」胡宗憲問:「莫非你真的覺得事已無可挽回。」
「旁人只能幫忙;關鍵是在王翠翹身上。如果她自己願意進相府,旁人著急,豈非多餘?」
此言一出,兩胡不由得都愣住了!眼中驚疑不止,並帶著些質問的神色,希望羅龍文有進一步的解釋。
而羅龍文不願再多說一句,於是胡宗憲不能不問了:「你是說,王翠翹別有用心?是貪圖富貴呢?還是另有不測之意?」
羅龍文沉吟半晌,點點頭說:「我想,是另有不測之意。」
「甚麼不測之意?」胡元規大聲相問。
胡宗憲與羅龍文都不作聲。他們對胡元規這一問,有著相同的想法:此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胡元規如果不能意會,就只好讓他納悶了。
胡元規畢竟亦是非常機敏的人,見此光景,知道其中必有不便形之於口舌的苦衷,那就只好猜了。要猜,當然往出乎常情的所謂「不測」方面去猜。人之不測,無非旦夕禍福,而禍福莫大於生死關頭;循此途徑去琢磨,一下就猜中了。
「不知道猜得對不對,」他急於求證,而在這個場合又無須顧忌,所以率直問道:「翠翹是想借嚴府的勢力報仇?」
語聲未終,羅龍文已以指撮唇,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說。顯然的,這是肯定他已猜中的表示。
「啊!」胡宗憲亂以他語:「喝酒,喝酒!不必想得太多。」
話雖如此,等設酌小飲時,仍舊是他先談此事。不過,所談的不甚緊要;只殷殷關注,要盡量讓徐海出海以前,能過幾天溫馨旖旎的日子。
「翠翹作何打算,現在無法問,也不必問。我們只照她的話做好了。」胡宗憲說,「請你們兩位轉告:第一、她認為怎麼樣才能讓明山高興,就怎麼做。要錢要甚麼的,不必顧慮。第二、我亦贊成明山早早出海,應該如何安排,請小華費心。」
「是了!」羅龍文說:「我會安排。」
※※※
到了嘉興,最感到驚異的不是徐海,而是阿狗。
他的驚異,不是因為徐海忽然有了新居,而是王翠翹居然能躲過一場災難。當然,當著徐海他不便動問,只是暗中加幾分注意,特別是王翠翹語言神態,希望能有所發現,可以解消他心中的疑團。
結果,疑團不但不曾解消,反而加深了。因為他找不出她有這樣高興的理由——她,濃妝艷抹,笑容不斷,引導徐海和他看新居時,絮絮不斷地指點陳設佈置,那種得意的神情,近乎淺薄。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這樣的人,為甚麼會一反常態?這個疑問一直盤桓在他腦中。
徐海卻絲毫不覺有何可懷疑之處。驚喜不暇,連趙文華跟她如何「道謝」,都不曾問。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要弄清楚眼前所見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夢境?
「好像不是做夢。」他向王翠翹說:「你掐我一把看!看我痛不痛?」
「傻話!」王翠翹說:「你怎麼會想到是夢?」
「我做過好幾次這樣的夢,夢見有一個自己的家。如今果然有了!而且好像比夢中的還好。」
「本來嘛,人生如夢,不必認真。想穿了,就會珍惜眼前。阿海,你現在甚麼都不要想,好好過幾天舒服日子,替將來多留下一點回憶。」
「一上船,我就會想。想過去,想將來。」徐海心曠神怡地說:「想你,也想兒子。」
「你要想兒子,最好另外娶一個。」王翠翹這樣回答,神氣不像說笑話。
因為如此,徐海不能一笑置之,立即問說:「為甚麼?」
「我不會有孩子。」
「這又是為了甚麼呢?」
當然是有緣故的。可是即令是過去有夫婦之實,如今更有夫妻之名,她還是覺得羞於出口,只含含糊糊地答說:「將來你就知道了。」
徐海不免怏怏,不過,很快地就丟開了。生男育女是件大事,她何以不會有孩子的原因,他自然感到關切,只是他覺得暫時不去追究是比較高明的辦法。否則,追問不得要領,徒然損害了眼前歡洽的心境和氣氛。
「你這趟要去多少日子?」王翠翹問。
「恐怕日子不會短。」徐海說:「我要一勞永逸!這一趟去,拿汪直的事,完全安排好;如果中間還有需要回來接頭的事,我叫他另外派人來。這樣,我就好在五島幫他料理一切。」
「怎麼?汪直還有很麻煩的事,要你幫他料理。」
「不是麻煩,是瑣碎。汪直在那裏多年,搞的花樣很多,關係很複雜,不能說走就走。」徐海停了一下又說:「我這趟去,是雙方面的責任。一方面要對得起汪直,不能讓他投了過來,是落入一個陷阱,這一點,我現在相信胡總督確有誠意,不會害我對不起汪直。」
「另一方面呢?要對得起胡總督,不能讓汪直投了過來又翻覆。是不是?」
「你真聰明!」徐海笑容滿面握著她的手:「我的心肝肺腑,你好像都看得見似地。」
「不要恭維我了。」王翠翹又問:「這跟你幫汪直料理一切,又有甚麼關連呢?」
「怎麼沒有關連?我幫他料理得清清楚楚,就是斬斷他在日本的所有關係,絕了他的後路,省得他有翻覆之心。同時,我跟他始終在一起,就可以暗中監視他;如果中途一回來,他在那裏另外有了佈置,我怎麼知道。」
「這該我恭維你了!」王翠翹笑道:「怪不得他們非請你去不可,你果然比他們行!」
「這是我最後一趟為公家出力,全始全終,當然要拿些本事來,辦得起漂亮亮、圓圓滿滿。」
「怎叫最後一趟為公家出力?將來不再管公家的事?」
「管得還不夠?」徐海拉長了聲音說:「夠了!」
「那,以後呢?」
「以後!以後回家來陪你,抱孩子。」
「好有出息!」王翠翹故意笑他,隨又正一正顏色說道:「你好像希望有一個孩子。」
「一個?不夠,不夠!越多越好!」
語聲未終,人影出現,領頭的是羅龍文,殿後的是胡元規,中間一位卻是不速之客——總督胡宗憲,輕裘緩帶,意態十分瀟灑。
「啊!」徐海客氣地說:「不恭之至。」
「我們來鬧新房。」胡宗憲微笑著說:「嫂子呢?」
這個稱呼,使徐海與王翠翹都深感意外,但所指的人決不會錯,為了遮掩,未及為胡宗憲所見的王翠翹,閃身出現,深深萬福,口中說道:「總督的稱呼,實在不敢當,敬謹奉璧。」
「四海之內皆弟兄。明山是我的患難之交,他明媒而待正娶的嫡室,又是陸太婆的義女,我不叫你嫂子叫甚麼?」
「這,這……」一向語言便絡的王翠翹,竟變得口舌笨拙了。
「這好像駁不倒是不是?」羅龍文湊趣附和:「那你就不必奉璧,笑納了吧!」
如果接受,卻真是笑納,不過笑中有淚。王翠翹就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心中萬念奔騰;在風塵中打了多年的滾,到頭來竟能博得堂堂總督一聲「嫂子」的尊稱,真個即時畢命,亦當含笑。
「閒語少說,我們看看屋子,就替他們暖房吧!」胡宗憲又問:「小李呢?」
小李即是阿狗,胡宗憲最近才叫出來的。因為阿狗其名不雅,又不願連名帶姓地叫;所以用此暱稱。王翠翹便即答說:「接我娘去了。」
於是徐海與王翠翹領著,看了前後房子,倉猝之間的佈置,自然有欠周到,胡宗憲卻不作客套,隨處指點,某處該置屏風、某處該漆畫軸。徐海不大在意,王翠翹卻很用心地聽著。
前後一圈兜下來,「小李」已將陸太婆接了來。她事先已聽王翠翹很委婉地陳述過,不能在徐海面前稍露不妥的口風與形跡,所以裝得滿面春風地與胡宗憲寒暄周旋。談不多時,下人來請入席;又是謙讓久久,方始來到大廳。
大廳上紅燭高燒,供著一幅五色刻絲的和合二仙圖。供桌前面,設著兩席盛筵;東面一席胡宗憲首席,羅龍文、胡元規並坐作陪,徐海坐主位;西面一席,自然是陸太婆上坐,阿狗居次,王翠翹坐下首作主人。
安席敬酒已畢,隨意飯啖,徐海首先談到正事,向羅龍文問道:「船預備得怎麼樣了?」
「船現成!」羅龍文答說:「今天不必談這個。你先拋開一切,享享艷福。」
「罰酒!」胡宗憲把自己的酒遞了過去。
「為何罰酒?」
「你先喝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