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到得第二天,王翠翹起得很早,自己漱洗妝飾已畢,還要服侍義母。陸太婆卻不讓她動手,連連催她去看徐海。

這第二次見面,倒比昨日重逢更緊張。如果徐海經過這一夜的休息,情況較之昨日有進步,才能確信他會逐漸復原;否則,即等於表明,連她都不能治他的心病,那就再無心藥可用了!

還好,一見面就將她那顆懸揣的心平伏了下去,徐海竟精神奕奕地在院子裏練拳了。

這是王翠翹以前所習見之事。徐海練的這套拳,名為「游身八卦連環掌」,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推演,步步走到,很費功夫。而王翠翹一直站著看,直到他打完,才滿意地舒了一口氣,因為這又是他一種漸復常態的徵象。

「好些日子沒有練了,差點練不完。」徐海拿塊手巾,一面擦汗,一面笑道:「又渴又餓,快弄點吃的!」

其實早點已開在屋子裏了,他只是故意這麼說說而已。王翠翹也就順著他的口氣答應,立即動手烹茶;讓徐海喝足吃飽,然後重拾昨天未完的話頭,談到她拜陸太婆為義母的經過。

當然,這套話是重新編過的,編得很簡單,只說陸太婆看她年紀輕輕,不宜出家,力勸她還俗,又願意視作親生,收為義女。感於老人家的情意殷摯,而心雲老師太亦表示贊成,因而了卻塵緣,自己想想都不免好笑。

「這是好事,怎說好笑。」徐海說道:「陸太婆,我也聽說過,為人很爽朗,倒真像是你的親娘!這件事做得很好,我很高興。」

「那麼,你要不要見見她呢?」

「當然,當然!只要她老人家願意。」

「願意的!」王翠翹說:「你去穿件長衣服,我馬上帶你去。」

於是,徐海戴一頂方巾,穿一件海青,作個儒士打扮,規行矩步地跟著她去拜見陸太婆。

「娘!」王翠翹引見:「他就是徐海。」

「我是徐海。」他深深一揖,「太婆,你老人家好!」

「不敢當!徐少爺。」

這是仕宦人家婦女,對一般青年男子的通稱,而在徐海聽來,卻有異樣的感覺。自出娘胎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得有人喚他為「徐少爺」,因而不免有些侷促不安。

「請坐!」

「是。」徐海斜簽著身子坐了椅子的一角。

「徐少爺好氣概!」陸太婆是俗語所說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那種神態,以致於使得徐海更感侷促。

「娘!」王翠翹有意躲開:「你老人家今天動身,我替你去收拾東西。」

「好,好!」陸太婆趁勢說道:「趁我今天動身以前,有件事要跟徐少爺談。」

「是!請太婆吩咐。」

「你看我女兒怎麼樣?」

「女兒?」徐海愣了一下,旋即會意,急忙歉然地說:「是,是,你老人家是指翠翹。」

「是啊!你看翠翹怎麼樣?」

「那,那還有甚麼話說?如果不是翠翹樣樣都好,你老人家也不會當她親生女兒。」

「好!一點不錯。」陸太婆又說:「我看你倒也是樣樣都好!」

「太婆!」徐海有些發窘,「你老人家說得我都要臉紅了。」

「真的!我不說假話。我也是很爽快的人,不喜歡扭扭捏捏,現在要跟你談件大事,你可不許裝腔作勢。」陸太婆略停一下,很清楚地說:「我把我女兒翠翹許配給你。」

徐海真沒有想到是這麼一句話!一陣莫名的驚喜之後,陡覺雙肩有股極大的力量壓了下來,有著不勝負荷之感,不由得便陪笑告饒似地說:「太婆,我配不上翠翹。從前就配不上,現在是大家小姐,我更配不上了。」

「英雄不怕出身低!我們浙江的錢武肅王是鹽梟出身,怕甚麼?不過,翠翹心高氣傲,事事好強;你如果照這樣子意志消沉,不想上進,那倒真是有點配不上她。」

「這話,太婆,我就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陸太婆不等他承諾便改了口:「姑爺,你聽我說,把女兒的終身定了,了我一樁心事。現在也不催你辦喜事,換個庚貼,說定了它!翠翹住在我那裏,一切不用你費心。我聽說朝廷還要差遣你去辦一件大事,立了大功回來,朝廷當然會封你官職。那時候你用全副執事抬了花轎來,我才會讓女兒出閣。」

話說到這裡,徐海亦無須再有甚麼歉疚謙虛的表示,不過有句話,卻不能不問。

「太婆……」

「姑爺!」陸太婆打斷他的話說:「你的稱呼不大對吧!」

「是,是!岳母。」徐海亦就此改了口,「我想請問一聲:不知道翠翹的意思怎麼樣?」

「父母之命,她又是孝順女兒,哪裏會有甚麼反對的意思。再說,你既然叫了我岳母,一切當然有我擔待。你不必多作顧慮,只要自己上進,盡力替我女兒掙一副五花誥封來就是!」

「是!多謝岳母成全。」徐海趴下地去,給陸太婆磕了一個頭。

就這時候,窗外有人拍掌笑道:「好了,好了!乾坤定矣!」

接著,丫頭掀開門簾,只見領頭的是羅龍文,其次是阿狗,再次是胡元規,都是笑容滿面,喜氣洋洋的樣子。

「恭喜,恭喜!」羅龍文拱著手說:「陸太婆,你好福氣!憑空得了這麼一雙好女兒,好女婿。」

「羅師爺,那都是你送我的,實在感激不盡。聽說,你造的墨好得不得了;我家倒還有幾錠南唐傳下來的墨,送給你也算是有了歸宿。」

「是,是!」羅龍文長揖到地:「長者賜,不敢辭,我就先拜謝了。」

「言重,言重!不過,羅師爺倒來得正好,有件事正要拜託。」

原來陸太婆是請羅龍文作大媒,這當然是順理成章,而且義不容辭的事,羅龍文欣然許諾:「我是坤宅的媒人,」他又建議:「乾宅亦須一位,那自然是胡朝奉的差使。」

胡元規微笑著答應了,陸太婆合起身鄭重其事地謝了媒,「請兩位大賓老爺堂屋上坐。」她說,「我有幾件事要請教。」

於是歡欣的氣氛中添了幾分嚴肅,被尊稱為「大賓老爺」的兩位賓人,羅龍文與胡元規對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如果陸太婆有甚麼要求,能許的一定許,不能許的絲毫不可讓步。

「兩位大賓老爺,說實在話,良緣天生,我亦不過做個現成的丈母娘。不過,既然是終身大事,總不可以苟且了事;凡事還是要按規矩來,是不是?」

「是,是!」羅龍文恐怕陸太婆會提出許多繁文褥節,曠日持久,耽誤徐海去辦正事,因而很機警地將話說在前面,「應有的規矩,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不過,時間可以縮短。」

「我也是這個意思。」胡元規在一旁幫腔。

「我更是這個意思,兩位大賓老爺不要誤會我在刁難,我亦不過想把頂要緊的幾件事,說個清楚。第一,庚貼是要的!」

「當然。庚貼是要的。不過,」羅龍文說,「換個庚貼就可以了,不必請教算命先生去合八字。」

「那是多此一舉。」陸太婆說:「今日之下,合也是合,不合也是合。這且不去說它了;只說第二件,總要有樣聘禮。」

「那不用陸太婆叮囑,」胡元規說:「我是男家的媒人,包在我身上,這份聘禮送到府上,不會寒磣失面子。」

「好!有了聘禮,要備嫁妝,那是我的事,男家當然也不會挑剔。這也不去說它了;再說第三件,哪一天『傳紅』?」

「傳紅」即是六禮中的「納吉」與「納徵」,又稱「文定」。婚約經過這一儀式,方始成立。在六禮中是一個很重要的程序,羅龍文與胡元規都覺得無法簡略,可是這要挑日子,又要宴客,恐怕會拖日子。所以一時都無法作答。

「喜事要等姑爺勾當了公事才能辦,一年半載說不定;傳了紅,定了名分,他們彼此都可以放心。一個在外努力上進,一個在家安心靜守;人不在一處,心在一處。這是很要緊的一件事,一定要辦。請兩位大賓老爺商量個日子。」

羅龍文靈機一動,有了主意,不過得先問胡元規:「傳紅就要送聘禮,男家要多少時候才能備辦得起。」說著,眨一眨眼,表示是有意做作。

胡元規懂他的意思,而事實上亦確無難處,便即答道:「聘禮現成,裝上箱子就抬了來了!」

「那好!太婆,揀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如何?」

「今天?」陸太婆倒有些躊躇了。

「今天有何不可!」胡元規也極力慫恿:「天締良緣,大吉大利。」

「我怕太草率了,對不起我女兒。」

「太婆,這一點你老人家可沒有想通。以府上的家世,辦喜事講究不盡,就算遲個十天半個月,看來還是簡率,那時不上不下,進退兩難,倒不如就在今天,本日撞日,一切從簡,反而心安理得。」

「是啊!」胡元規緊接著說:「好在是傳紅,不是拜堂。到洞房花燭那天,總還有一年半載,太婆喜歡熱鬧,儘管有功夫來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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