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回到總督衙門,羅龍文說知一切經過,胡宗憲自然深感欣慰。不過,對趙文華的瞭解,他比任何人來得深,在任何情況下,趙文華總是拿個人的利害擺在第一位。如果形勢有變,發覺這樣做比那樣做對自己更有利時,儘管信誓旦旦,亦不惜自食其言;因此胡宗憲認為最好立即會銜出奏。唯有如此,才能讓他無法翻悔。

這樣做法,未免操之過急,反易惹起趙文華的懷疑。只是胡宗憲堅持己見,羅龍文亦只好照辦;當時擬了一個奏稿,說是東南倭患,仰賴皇上的威福,決定遣派徐海去招撫。同時補敘了徐海臥底的經過,請先交部存記,俟立功回來,賞給官職。

胡宗憲對這個奏稿,非常滿意,因為這一下可以澈底為徐海洗刷清白;只要趙文華同意,便是確認了徐海的身分與功勞,再不怕他出甚麼不利於徐海的花樣了。

「總督,我有個要求。」羅龍文此時另有個主意,很負責地說:「這個奏稿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讓天水同意;不過,我要壓兩天才能送給他看。」

「只要你有把握,壓兩天未嘗不可。不過,是何緣故,我倒要聽聽。」

羅龍文不肯說,實在是不便說。他是想把這件事推在毛海峰頭上。這好像堂堂總督,不如遠來的一個海盜,說出來會使胡宗憲不快,所以羅龍文故意詭秘地一笑,半開玩笑地答說:「天機不可洩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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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第三天傍晚,正當趙文華滿足羅龍文的請求,由趙忠陪著毛海峰謁見以後,重陽補祝趙老太太壽辰以前,羅龍文在這個時機中見到趙文華。

「大人,」他滿臉歡欣地說,「明天起,就要熱鬧了,大人也要忙了!」

「是啊!」趙文華也很高興,「多承諸位厚愛,真正不敢當。」

「國恩家慶,諸福駢臻,大家也都要託大人的福,理當略表寸衷。我在想,大人辛苦了多時,從明天起,不該再為公事操心,才能敞開來好好樂一樂,所以有件我經手的事,想趁今天辦掉它。」

「好啊!甚麼事?」

「毛海峰承大人溫言慰諭,興奮異常,他說,他本來只是他義父叫他幹甚麼,一切主意要汪直自己拿。現在看大人這樣寬厚待人,他決定極力勸他義父來投誠;而且聽他的口氣,大概大人班師回朝的時候,就有好消息來。那真是錦上添花。」

好個錦上添花!趙文華久在朝中,深知功勞不論大小,只要來得是時候,就有意外的效用,譬如皇帝生日,或者有其他慶典之時,恰好報功,那錦上所添的一朵花,就顯得格外艷麗奪目。如果班師回朝,又正逢獻歲,而有汪直受撫的消息到京,必然龍顏大悅,有逾格的褒獎。

這樣想著,便即隨聲答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

「不過,這要彼此配合得好。毛海峰的意思,最好有一種表示,能堅汪直之意;在我看,最要緊的是徐海肯賣力。兼顧這兩種用意,我擬了個會銜的奏稿,胡總督說是要請大人作主。」說完,羅龍文將奏稿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這一套迂迴曲折的說詞,一方面投合趙文華的心意,另一方面又很謹慎地避免了他對胡宗憲的猜疑。趙文華不疑有他,毫不考慮地提筆在他的銜名之下,畫了兩道直槓,是個草書的「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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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個「行」字與趙文華的簽名,胡宗憲長長地舒了口氣:「今天晚上我可睡得著覺了!」

「是!」羅龍文歡暢地笑道,「我亦云然!」

原來他們是一樣的心事,苦心設謀,將徐海拉了出來,降身辱志,重新「落水」去臥底,大功已建,卻幾乎害得徐海送掉性命,說起來等於出賣朋友。如今有了這樣一個結果,總算可以交代了。

「事不宜遲,明天一早就要拜疏。」

於是連夜繕寫奏疏,通知驛站,派定專差。第二天一早,轅門大開,設置香案,胡宗憲穿一身簇新的公服,向擺在香案後面的一個黃匣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後,中軍旗牌,捧著黃匣子交給跪接驛差;大炮三聲中完成了「拜疏」的儀式——那個黃匣子表示盛著奏疏;事實上是空匣子,奏疏另外用油紙包好,外加護板,再打成一個長條形的包裹,在拜疏的儀式之後,另外為驛差縛在背上,這才上馬飛奔,限時到京。

「這才真的算是定局了!」胡宗憲不勝感慨地說,「做事容易做人難,做人容易做官難。」

「做事容易做人難」是成語;「做人容易做官難」這句話,在羅龍文還是第一次聽說。想一想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難,是句雋語;不過,官字上面應該要加一個好字。」

「不然!」胡宗憲搖搖頭,「做官的經驗,你當然不如我深知其中的甘苦。做個好官,只要一念之轉,倒還不大難。最難的是,既想做官,又想做事。想做事就得設法攬權,攬權就難了!既不能侵他人之權,又得自守分際,變成弄權,搞得身敗名裂!此所以難。」

絕頂聰明的羅龍文,談到做官,自然不及胡宗憲;所以聽得這番話,有聞所未聞之感。細細咀嚼了一番,點點頭說:「其實也不難,只要掌握得住『守分際』三字,自能立於不敗之地。」

「談何容易!」胡宗憲搖搖頭說,「且不去說它了!我們談正經:明山現在可以出頭了,阿狗何以還不來?」

「聽說早來了。只是不願來見總督。」

「為甚麼?」

「當然是不甘心。」

「是的!實在愧對此人。」胡宗憲說,「如今還要他遠涉風濤。我想,我個人應該對他有所報答,替他做件甚麼事。小華,他家裏有甚麼人?」

「親族雖有,早不往來,當然是因為他『自甘下流』的緣故,如今真相已明,他亦可以重新進祠堂,見祖宗!不過,那是以後的話,總督如果在這方面幫他的忙,要等他來了,問清楚了再說。眼前,有件事,或許要靠總督的大力成全。」

「你說,只要辦得到,我一定盡力。」

「最好讓王翠翹還俗。復歸明山的懷抱。」

胡宗憲一愣,茫然地問:「此事我又何能為力?」接著又說:「那是他們個人之間的感情,兩情相悅,願偕白首;只要王翠翹願意蓄髮,心雲老師太莫非強人所難,硬拿鍊子鎖住她,教她青燈黃卷了一生?」

「原來總督還不知道,王翠翹的出家是情非得已,有託而逃!那就無怪會這樣說了。」

「噢!我倒還不大明白,如何是有託而逃?是因為……」胡宗憲終於自我撞開了記憶之門,「是因為嚴公子的緣故?」

「總督到底想起來了!」

「我懂了!」

胡宗憲起身蹀躞,幾次望著羅龍文欲言又止,顯得躊躇而又焦急的神氣。羅龍文知道,他所躊躇的是:第一,為了庇護王翠翹而得罪嚴世蕃,犯得著,犯不著?第二,即使不惜忤犯嚴世蕃而願庇護王翠翹,可是能不能對抗得了嚴世蕃,亦成疑問。

這是很難作決定的事。因此,羅龍文雖有辦法,卻不願先說;要看他的態度,再考慮是否可言。同時,他也不作任何催促,希望胡宗憲作出毫不勉強的決定。

終於,胡宗憲開口了,如羅龍文所想到的第二點,他說:「要想個有用的法子,如果沒有,那就不止於徒勞無功,而且無益有害,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羅龍文明白,所謂「無益有害」,意思是王翠翹還了俗,可能反倒不能保住清白,歸入東樓嬪媵之列。這當然也可能的事,但如做得周密迅速,嚴世蕃即便未能忘情,亦將徒呼奈何!

這樣想著,便即說道:「我有個法子,可行不可行,且說出來請總督斟酌。總督如肯降尊紆貴,收王翠翹為義女,作主嫁與明山,婚後找個隱秘的地方去住。這樣,東樓一則礙著面子,再則也找不著人,不就只好算了?」

話很有道理,可是胡宗憲不願立即有所決定。因為他覺得這並不算最好的辦法。譬如,收名妓為義女這一點,就很容易引起物議。如果還有更好的辦法,就可以不這麼辦。

「我們再想想。」胡宗憲這樣答覆,「事緩則圓,多算勝少算。」

羅龍文微感不悅。他一向自負,算無遺策。辭別出門,在路上又想,始終覺得這個辦法才是最好的辦法。既然要為徐海「做件甚麼事」是胡宗憲自己的許諾,那就不妨此刻便著手進行。

※※※

一向清靜的法雲庵,出現令人驚奇的情況。終年緊閉的雙扉,開得筆直;扶疏的花木中,掩映著彩繡的朱幡,明亮的燈盞,一望而知是有喜慶。

做壽當然要設壽堂,但不能設在大殿上,大殿上法器齊鳴,佛號響亮,三十六眾比丘尼在為趙老太太唪誦消災延壽的經卷。壽堂另有地方。

在大殿西面,另有一條甬道,能到一座大廳。這座廳歸知客所管,逢到觀音誕日,或者菩薩開光之類的盛舉,富貴人家的內眷來燒香,便都在這座廳上接待。平時就佈置得十分雅緻,這天自更不消說得。

在朱友仁的引導之下,羅龍文瞻仰了壽堂。正中掛一幅大紅底子,五彩緙絲的無量壽佛;繫著彩繡桌圍的長條上,設一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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