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隨著胡宗憲的專差到達嘉興,城門已閉,專差走得匆忙,忘記攜帶討關的「火牌」,費了好些唇舌,才得進城。到達總督行轅,已經鼓打三更了。

胡宗憲已經上床,只為阿狗堅持,有機密軍事,非即時面稟不可,因而層層轉陳,直到上房,終於將胡宗憲從好夢中喚醒,就在小書房中接見阿狗。

阿狗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首先得求證一件事:說清水打算劫船在寧波或者福建的消息,是否來自趙文華。

「是的!」

「那就是了!跟大人回話,這是個假諜報,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

接著便舉出三點理由,作為證明,最後提到徐海的看法,使得胡宗憲悚然動容了。

「慢點!」他大聲向外說道:「傳旗牌!」

傳了旗牌官來,胡宗憲吩咐,即時打聽趙文華所帶來的,駐紮在松江、蘇州一帶兵馬的動態,限天明以前覆命。

這也是求證,如果松江、蘇州的一帶的兵馬,有向乍浦、平湖、相鄉等地移動的跡象,便是徐海料中了。可是,即使並無移動的跡象,亦並不能證明徐海的看法不對,因為趙文華可能還未下達命令。

阿狗這樣轉著念頭,突然想到一計,「大人,」他說,「吳四是罪魁禍首!此人現在投在趙大人那裏,興風作浪,可惡得很。將來不但浙西受他的禍害,於大人的前程亦有妨礙,實在應該把他提了來,好好問一問。」

「你的話不錯,不過他投在趙大人那裏!」說著胡宗憲面現躊躇,是有所顧忌的樣子。

「大人,」阿狗很快地介面,「如果說葉麻等人該殺,吳四不也該殺嗎?裝作不知道他投在趙大人那裏,提了來審問,有何不可?」

聽得這話,胡宗憲不住眨眼,好一會才點點頭說:「你的話也有道理。不過,此刻,還不能說一定要怎麼辦。你也辛苦了,我先派人招呼你休息,明天上午,我們再見面。」

等阿狗退下去,胡宗憲為了趙文華有此無端用兵的疑點,大上心事,無法入睡,索性將徐文長請了來作長夜之飲。兩人低斟密酌,商定了兩個處置的辦法:一和婉;一強硬。只等旗牌覆了命,便可在兩計之中,擇一而行。

黎明時分,旗牌來報,果不其然,趙文華已有密札下達駐紮松江的部隊,待命行動。密札中特別提示,多備長槍、弓箭。顯然的,這是預備對付倭刀。

「娘殺個!」徐文長罵道:「伊真來篤變死哉!撥伊三分顏色看看。」

胡宗憲點點頭,從容起身,關照備轎,去看趙文華。

※※※

「華公,我前來覆命。交下來的諜報,我仔細查過了,並無其事。」

「呃,」趙文華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不然!」胡宗憲立即介面,語氣很硬,「其中還有陰謀。」

「陰謀!」趙文華神氣一變,有些緊張了,「汝貞,是何陰謀?」

「陳東手下有個頭目,無惡不作,包藏禍心!他跟倭人清水有私怨,想借刀殺人,這倒是小事。最堪痛恨的是偽造諜報、散佈謠言,打算煽動官軍,包圍待遣的倭人,盡數殲滅。這一來大動干戈,勢必激出極大的變故;把已經平靖的局面,重新打翻,其患不小。至於糜爛地方,猶其餘事。」

趙文華一愣,不便明言,這正是自己的主意,只好這樣答說:「不見得吧?」

不敢承認,便表示他色厲內荏。胡宗憲看穿了他的本心,話就更好說了,「華公,我接到報告,駐松江的部隊,頗受蠱惑,準備有所行動,而且假託華公的命令。華公!」他提出警告,「心所謂危,不敢不言。如果真個有此輕舉妄動,只恐於華公的前程有礙!當然,我的首領,亦只怕難保。」

這幾句話,趙文華入耳心驚,卻還強笑道:「何至於如此?」

「何能不如此?」胡宗憲針鋒相對地答說:「別的不說,只『倭患』二字,復見於彈章,華公,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下提醒了趙文華。言官聞風言事,多好鋪張;既與殲倭有關,就不能不許他用「倭患」的字樣。而這兩個字,在西宛修道的皇帝,一聽就頭痛了。龍顏一怒,禍大無比,胡宗憲的話,看來不能不聽。

「汝貞,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該當預謀消弭之道。」

同樣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句成語,前後的意思,恰好相反。胡宗憲在心中好笑,而臉上的表情,卻更堅毅了。

「華公,」胡宗憲正面相問了:「松江一帶的駐軍,倘若受人蠱惑,擅自行動,為之奈何?」

「那不是違紀嗎?」趙文華答說:「軍法如山,誰敢蠢動?」

「是,華公!」胡宗憲趁機要求:「請授賜整飭軍紀,執行軍法的全權。」

趙文華心中不願,只是說不出拒絕的話;只為一上來在氣勢上落了下風,步步退縮,想硬硬不起。既然如此,索性放大方些,買他個好,也是籠絡之一法。

於是他裝出欣然的神色,「我早就有此意了!」他起身走向書桌,「我馬上下條子給你。」

等他如言寫好一張授權的通知,胡宗憲接到手裏少不得道一聲謝,接著又說:「蠱惑軍心,陰謀蠢動的罪魁禍首,我已經查明白了,是陳東手下的餘孽,從平湖逃出去的吳四。華公知道此人否?」

趙文華不便承認,而且對吳四的態度已經改變,當即答說:「不知道。」

「既然華公不知道,就更見此人可惡了!」

「怎麼?」

「吳四在外頭招搖,說託庇在華公麾下。他竟敢如此,真是膽大包天。」

「真是膽大包天……」

胡宗憲緊接著他的話說:「非殺不可!」

「對!」趙文華為胡宗憲語中層出不窮的花招所惑,不自覺地應聲附和:「非殺不可!」

「然則請華公再下一道手諭。」

「手諭?」趙文華茫然地問:「說些甚麼?」

「海盜餘孽吳四,假冒名義,圖謀不軌,應以軍法立斬。」

「好吧!」趙文華已全無主張,「我寫。」

當他再度坐回書桌後面去時,胡宗憲心想,今天佔盡上風,機不可失,索性拿徐海的事也說一說。可是,話到口邊,忽生警惕,俗語說的:「順風氣不可扯得太足!」逼人太甚,惹得他翻了臉,所失甚大,不可不慎。

因此,收到第二張條子以後,他立即告辭,心裡在想,好歹先拿他自己親筆所許的兩件事辦完了!等生米煮成熟飯,他想反悔,又何可得?

※※※

回到總督行轅,胡宗憲十分得意,先請徐文長來,拿出第一張條子給他看,請教他如何處置?

徐文長認為最簡單確實,也最冠冕堂皇的辦法是,根據趙文華的授權,出一張布告,申明約束軍紀的本旨;同時告誦:不準散播流言,擅自行動。胡宗憲深以為然,立刻找來辦文牘的幕僚,擬稿呈閱,即時刻印了幾百張,鈐上總督的大印,派人到通衢大道以及軍營出入必經的地方,滿漿實貼。

第二件事要找阿狗,看到趙文華的親筆條諭,他很高興地笑了。

「你莫笑!」胡宗憲說,「這該是你的事了,吳四在哪裏,你指出來,我馬上派人去抓來,軍法從事。」

這一下,阿狗愣住了。他只知道吳四住在朱友仁那裏,可是朱友仁又住在哪裏呢?當時想問劉二,只為懶得一懶,少開了句口,如今悔之莫及。

不過,細想一想也不礙,他說:「大人要抓吳四,只問趙大人的總管趙忠便知。」

這一下,使胡宗憲愣住了。趙忠是趙文華的心腹,主人的秘密,無一不知;說責成他交人,面子上太難看了。剛才在趙文華面前,態度已嫌過於強硬,萬萬不能再給他任何難堪。

「這怕難了!」胡宗憲只好老實說,「這張手諭是我使了手腕才拿到的。俗語說『打狗要看主人面』,如今拿他主人的手諭去要人,不僅撕了趙忠的面子,也等於撕了他主人的面子。你說是不是呢?」

阿狗想想這話也不錯。同時也知道胡宗憲論公,受趙文華的節制;論私,受趙文華的提攜。若說期待他會採取甚麼公事公辦,毫無假借的手段,簡直是妄想。

「那,那隻好等我去訪確實了,再來回稟大人。」

「對!你趕快去訪確實。只要一不在趙大人行轅中,二不在趙忠的寓所,此外不論任何地方,都可以抓!」

「是!我馬上就去。」

「慢點!」胡宗憲想了一下說道:「索性如此,我把這個差使委了你。」

阿狗私下當過好些任務極其重要的專差,但像這樣受總督委任去逮捕要犯,卻還是第一遭;所以心裡的感想很複雜,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恐懼不勝。一時倒覺得辭受兩難了。

胡宗憲是把他估計得很高的,認為像這樣的差使,阿狗勝任有餘。因此,不待他答覆,便喚人取了令箭來,親自拔一支交到他手裏。

「我派八個人給你,好生去辦!抓到吳四,不要難為他,立刻送到我這裡來,等我問明白了,再用軍法處斬。」

到此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