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阿狗長跪陳情,「今天我有些話要請大人明示。如果不能讓我明白,我只有一直跪在這裡。」
「起來,起來!」胡宗憲說,「有話慢慢說。」
阿狗仍舊跪著不動,「沒有請示大人以前,有幾件事,先要回稟。」他緊接著說,「第一件,王翠翹做了尼姑了!」
胡宗憲一驚,「啊!」他大聲地問,「是為了甚麼,遁入空門?」
阿狗還是那一句話:「不入空門,便入侯門。」他說,「其中原委,想必盡在大人洞鑒之中。」
胡宗憲點點頭,「趙大人跟我說,嚴公子有信,要取王翠翹入府。我回答他說:王翠翹決不肯從,逼得太緊,有死而已。我也寫信告訴了羅師爺。請他轉告王翠翹暫時避一避。」他問阿狗:「這話,羅師爺轉告了?」
「是!不然,王翠翹不會落髮。」
「落髮?」胡宗憲越發詫異,並且帶著惋惜的神情,「那麼好一頭頭髮,竟剪掉了?」
「是的!我親眼所見,剪得一根不剩。」
「何苦?」胡宗憲大搖其頭,「不必如此的!」
「這,大人恐怕就不知道了!趙大人另外派了人在找王翠翹。」
「這我倒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是不甚相信的語氣,阿狗立即答說:「這也是我親眼所見。派去的人晚了一步,王翠翹的頭髮已經不保了!那人還跟我打了交道。」
「喔!這倒是麻煩。」
「已經做了尼姑,就不會有麻煩了。」阿狗接著說,「第二件事,吳四跟趙大人見過面。」
胡宗憲茫然問道:「吳四是誰?」
「就是陳東的部下。與徐海、葉麻一起在平湖赴宴,居然逃回桐鄉的那個人。」
「喔,我想起來了。」胡宗憲很關切地問,「不是說他讓你們抓起來了嗎?」
「是的。可是又逃走了。還有件很糟的事,他知道徐海此刻在桐鄉。」
「那,那是怎麼知道的呢?」
「說來話長,反正這一點絕沒有錯。此刻,」阿狗很清楚地說,「吳四由趙大人的總管趙忠在照應,跟趙大人見過面了。」
「那可不妙!」胡宗憲問說,「這些事,你是聽誰說的?」
「求大人明鑒,我不必說。不過,事情千真萬確。」
「好!你等在這裡,我馬上去看趙大人。」
「是!」阿狗緊接著說:「我先請問大人兩件事;第一,徐海由平湖『脫逃』的內幕,趙大人知道不知道?」
「知道就好了!」胡宗憲頓足說道,「壞就壞在他不知道!」
這就不用說,徐海將利用遣倭的機會,故意造成由岡本掩護的情況,出海去招降汪直一事,趙文華亦不會知道。這件事是最高機密,除徐海本人以外,只有胡宗憲、羅龍文以及王翠翹和自己知道,可以始終瞞著趙文華。
想到這裡,阿狗略為放心了些。但胡宗憲卻不同,他顯得非常不安;喚人進來,囑咐好生陪伴客人,隨即匆匆出了衙門,去看趙文華。
這一去,近午方回,臉色非常難看,一言不發地揮退了僕從,向阿狗說道:「你趕緊回去,設法讓徐海躲一躲!」
見此光景,阿狗不知是驚,是憤,不過有一點,自己是很清楚的,此來就是為了祛疑。舊的疑團未盡消除,又帶了一個新的令人百思不解的疑團回去,無論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他冷峻地答說:「是怎麼回事?請大人明示!不然,絕不遵命。」
話很不客氣,而胡宗憲不以為忤,過濃的歉疚之感,溶沒了他的不禮貌。想一想,嘆口氣說:「真是陰溝裏翻船!我們的一切計劃,都讓那個吳四在人家面前揭破了!」
所謂「人家」當然是指趙文華,阿狗很冷靜地想了一會,搖搖頭說:「我不信!」
這句話可有些教胡宗憲著惱了!「莫非我還騙你不成?」他用質問的語氣說。
「也許是大人受了『人家』的氣了!」阿狗答說,「徐海要出海這件事,除非大人自己說破,趙大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因為吳四並不知道。吳四告密,頂多是揭露了徐海的行蹤,怎會知道他要出海?」
這一說,將胡宗憲說得愣住了,亂眨著眼,想不明白。
阿狗卻別有意會,便放緩了聲音問道:「大人,徐海要出海這件事,確是吳四告訴趙大人的?」
「他只跟我說:『有人告訴我,徐海要偷渡。』我猜想是吳四告的密。」
「那麼,吳四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就是在思索這一點!令人困惑之至。」
「我為大人去惑。」阿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羅師爺!」
胡宗憲大驚,急急追問:「你是說羅小華?」
「是!徐海、王翠翹不可能告訴吳四,如果不是我,那就一定是羅某人了。」
「我不相信!」
「我很相信。」阿狗針鋒相對地介面,「而且,我還相信,吳四是羅某人放出來的。」
「那不會吧?」很明顯的,胡宗憲對羅龍文的信心動搖了。
阿狗絲毫沒有誣陷羅龍文的意思,但茲事體大,不能不從嚴推求,所以率直地說:「請大人莫用將信將疑的語氣。對羅某人的是否忠誠,一定要有個定論。」
這是阿狗太天真了!胡宗憲當然不會因為他這一問,便認定羅龍文萌有異心,即令能夠認定,以他與羅龍文那樣密切的關係,又怎肯遽爾作何肯定的答覆?所以阿狗所要的「定論」,是決不可能有的。
在胡宗憲,聽得阿狗所指出的種種不可解的跡象,而歸結於羅龍文大有可疑,雖在理智的判斷上,認為確有道理,而在感情的偏向上,卻希望阿狗的看法錯誤。可是,他找不出阿狗錯在甚麼地方。
他想到有個人可以衡量阿狗的看法錯不錯。「去請徐師爺!」他招手喚進聽差來,這樣吩咐。
徐師爺便是在胡宗憲幕府中,地位與羅龍文相等的徐文長。可是徐文長的脾氣,與羅龍文大不相同,胡宗憲碰了個釘子。
「徐師爺說,他正在畫畫,沒有功夫來!」聽差答說:「徐師爺有話,請老爺過去談。」
「好罷!」胡宗憲無奈,向阿狗問道:「你願意不願意跟徐文長談一談?」
「大人的吩咐,當然要遵命。不過,事機急迫,恐怕沒有多少功夫了。」
「我知道,我知道!」胡宗憲答說,「不會多耽擱。」
說完,胡宗憲親自領路,穿過好幾道迴廊,來到一座花木扶疏的別院。掀簾入內,只見短裝的徐文長,頭也不回,依舊站在一張大畫桌前,揮灑水墨。
胡宗憲沒有作任何招呼,悄悄上前,在徐文長身後,負手看他作畫——畫的是一隻老鼠仰面朝天,四足上拱,抱著一個雞蛋;另有一隻老鼠,咬著抱蛋的老鼠的尾巴,使勁在往前拖。
畫完最後一筆,徐文長署名,只是「田水月」三個字;到這時候,胡宗憲方始開口。
「文長,」他說,「我替你引見一個朋友。」
徐文長聽而不聞,將頭往後一仰,偏著臉細細看自己的畫。好一會才轉臉跟胡宗憲應答,卻仍是不痛不癢,毫不相干的話。
「大人,你看如何?」他指著那兩頭老鼠問。
「很好,」胡宗憲說,「耗子能像這樣子,我還沒有見過!」
「我也沒有見過。」
「那,」胡宗憲愕然,「何以能畫得這樣子生動,煞有介事地?」
「無非想當然耳!」
「好!」胡宗憲很欣慰地說,「看來是找對人了!」
徐渭不答,斜睨著阿狗,阿狗卻趕緊避開他的視線,要看胡宗憲的眼色行事。
同時他也在想,何以叫做「找對人了?」莫非因為徐渭沒有見過老鼠偷蛋,而能畫得如此生動,證明他有懸空揣摩的本事?果真如此,徐渭對羅龍文的評斷,一定純出乎己意,未見得能與事實相符。看起來胡宗憲的話恰好說反了,是找錯人了。
但以胡宗憲眼色中暗示,應加尊禮,所以阿狗恭恭敬敬地一揖,叫一聲:「徐先生!」又說,「我看過你的畫。」
「喔,在哪裏?」徐渭的聲音亢直,聽來很不客氣。
「在六和塔四空和尚那裏。」
「你也認識四空和尚?」徐渭聲音柔和了些。
「見過兩次面。」
「你叫甚麼名字?」
「你叫他阿狗好了。」胡宗憲代答。
「總督大人有個叫阿狗的小朋友!」徐渭開始有了笑容,「這件事倒也有趣。」
「這個小朋友,本事大得很呢?所謂『質美而未學』,文長,我真希望他能跟你讀書。」
「我不收學生,倒想要個書僮。」徐渭緊接著說:「閒話丟開,請道正經。」
「文長,我想請教你一件事,唯望直言無隱。」胡宗憲提筆寫了「小華」二字問道:「你看他對我,是不是始終不二?」
「何出此言?」
「有種種跡象,他要倒向『天水』趙那裏去了。」
「天水」趙,指趙文華,徐渭很快地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