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心雲老師太住持的一座名剎,叫做法雲庵,佔的地點極好,在煙雨樓之西。

煙雨樓在南湖,湖多鴛鴦,所以又名鴛鴦湖。煙雨樓在湖心高阜勝處,是五代的古跡,窗開四面,輕煙拂水,是嘉興的第一名勝,終年遊人如織,而西面的法雲庵,卻是終年雙扉緊閉,遊客十叩柴扉十不開,所以阿狗陪著王翠翹到了這裡,竟有不得其門而入之苦。

「這位小朋友,不必敲門了!」有個老者勸他,「敲到天黑,庵裏也不會開門的。」

「我不是上門騷擾的遊客,實在是有極要緊的事,要見心雲老師太。」

「喔,」老者指點,「那你該走後門。」

後門深藏在一起竹林內。尋到了叩門,裡面有個牙齒灌風的老婆子的聲音問:「是誰?幹甚麼?」

「來投信。」

「從門縫裏塞進來!」

阿狗如言照辦,將徐海的信從門縫裏塞了進去。好久,聽得拔閂的聲音,門開一扇,有個中年尼姑探頭問道:「你是李施主?」

「是的。」

「有位姓王的女施主呢?」

「呶!」阿狗手向後一指。

風姿搖曳之下,影綽綽一條俏影,王翠翹一身玄色,包一塊藍綢頭巾,連臉都遮住了大半個,露出極大的一隻眼睛。此時聽得阿狗招呼,她將頭巾一掀,露出真面目,那中年尼姑失聲驚嘆:「這位女施主好漂亮!」

王翠翹裝作未聽見她的話,上前斂衽為禮,口中說道:「信女王翠翹,求見心雲老師太,拜煩師太引見。」

「請進來!」

等王翠翹進門,阿狗想跟了進去,卻難越雷池,被擋在門外。

「兄弟,」王翠翹說,「你請在門外等一會,回頭待我稟明心雲老師太,再放你進來。」

「是了!」阿狗有些不高興,「別讓久等。喝西北風,不是滋味!」

「兄弟!耐心些。」

說完,王翠翹轉身而去,門也就關上了。阿狗無奈,只得在竹林中閒步等待,一等等了有個把時辰,猶無動靜,可真有些忍不住了。

於是走上前去,毫不猶豫地舉手叩門,應門的仍是那中年尼姑,不待他開口,便先說道:「施主,天快晚了,你請回去吧!」

一聽這話,阿狗心裡有氣,這中年尼姑真是「自說自話」,太不體諒人,當時將臉一沉,冷冷答說:「我送個人到你們庵裏,總有句話交代。不然,我回去怎麼說?」

「也罷!你就請再等好了。」

說著又要關門。阿狗是有防備的,動作比她快,一隻腳已跨進門檻,門就關不上了。不過,心裡也想到,那中年尼姑的態度雖可惡,然而尼庵畢竟是尼庵,心雲老師太的清規又來得嚴,不放陌生男子進門,理所當然,因而不免抱歉。

「不是我敢攪擾清淨之地,實在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陪笑說道,「我只在這門邊站一站,決不敢亂走一步。煩師太再進去看一看,或是老師太有回信,或是我那、我那姊姊出來交代一句話。我只要知道安頓好了,可以放心了,馬上就走。」

這樣軟硬兼施,可真叫那中年尼姑無奈,只能說一句:「好吧!你可不許亂闖。」

「不會,不會,你請放心。」

等她走後,阿狗言而有信,只站在原處守候。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那中年尼姑去而復轉,臉上的神色,不似先前凜然不可犯了。

「施主!老師太有話,請到客座用齋。」

聽得這話,阿狗頗有受寵若驚之感,響亮地答一聲:「是!」跟著中年尼姑穿過菜園,由一道腰門繞到前殿,西首廂房,便是客座。

先喫茶,後吃齋,雖是素飯,精潔異常。阿狗本就有些餓了,自然無所用其客套,將四樣菜、一碗湯、一小桶陳年冬舂米飯,吃得光光,抹抹嘴又摸摸腰際,還好,頗有幾兩銀子,便向來收拾飯桌的老佛婆說:「請你拿緣簿來!」

「沒有緣簿。」老佛婆答說:「本庵向來不化緣,也不受布施。」

「喔,」阿狗望著殿中掛在佛前,極大的一盞長明燈說,「光是終年到頭點燈的油錢就不少,哪裏來的開銷?」

「有廟產啊!」老佛婆又補了一句:「廟產很多。」

這使得阿狗自然而然想到土豪劣紳——蘇嘉魚米之鄉,土豪劣紳最多,專門欺弱吃小;這庵有偌大廟產,倒不怕此輩侵奪?

心裡想著,口中便說了出來,那老佛婆笑笑答道:「施主不必擔心!我們庵裏有靠山。」

「靠山是那位?」

「錦衣衛陸大人。」

原來有陸炳作護法,怪不得不怕土豪劣紳。阿狗心想,王翠翹倒是找對了地方,看來託庇在心雲老師太蓮座之下,大可以放心了。

但稍為多想一想,不無疑問,率直說道:「錦衣衛陸大人做尼姑庵的護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見。」

「施主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只覺得……」阿狗笑一笑說,「好像是件很新鮮的事。」

「施主的話我不懂。」老佛婆冷冷地說,也沒有進一步說明,她不懂之處何在。

由於她神色凜然,使得阿狗,意識到自己是失言了。不過他對老佛婆的冷峻的態度,頗起反感;因而亦以同樣冷峻的語氣反問:「怎的不懂?莫非我問得不對?」

「不是不對。」老佛婆的聲音還是很冷峻,「是不該問這話!」

這使得阿狗動容了!不僅因為老佛婆的態度不甚禮貌,更因為她的答語是對自己的態度表示不滿的抗議。

這就需要辯一辯了!阿狗心想,此行如果連個老佛婆的責難都無以應付,那就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因此,他決定跟她辯論。但如何辯法,卻須考慮。

於是他起身閒步,等老佛婆收拾食桌將次告竣時,方始開口。

「我倒是不懂,為甚麼不該問?」阿狗平靜地說:「佛門廣大,如果甚麼事問都問不得一聲,那叫甚麼話?」

「是的!」窗外有人突然介面,「老佛婆性子太直,不會說話,請施主不要見怪。」

踏進來的,正是那應門的中年尼姑。阿狗對她本無好感,但這兩句話,卻不能置之不理。

於是他先報以一個表示友好的笑容,然後用很認真的語氣說:「老佛婆的性子很直,說的話是好話。我知道!」

「施主能諒解就好。」

原來她是藉此為她自己解釋!阿狗心想這個尼姑很利害,須當小心。因而想到,對她應該有所瞭解,越多越好。

這樣一想,心便靜了下來。從容問道:

「師太,我還沒有請教你的法號。」

「我叫悟能。」她笑一笑說,「實在是無能,枉為擔了個『知客』的名義。」

佛寺尼庵,都有個專門應酬香客的和尚或尼姑,入選的主要條件,即在態度和善,言語便給。悟能自嘲為無能,加上她那面現微笑,與初相見時那種冷漠的神態相比,彷彿換了個人似地。何以有此?值得探索。

因此,阿狗亦報以友善的微笑,「師太,你會是知客,我不大相信。」他故意這樣說。

「喔,」悟能問道:「施主,你看我不像一個知客?」

「是的!不像!」阿狗答說:「前倨後恭,我真有點受寵若驚了!」

「『後恭』是應該;『前倨』是有苦衷。」悟能答道:「這一帶頗有些玷辱佛門的庵堂,我們這裡又當名勝之區,當有些冒失的施主,敲開門來說上些教人聽不得的話。若非放下臉來,說不定就糾纏不清。久而久之,我們這裡上上下下,就連那老佛婆在內,都搞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臉色。請施主不要見罪!」

「原來如此!真是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阿狗想起自己剛才對老佛婆、對悟能那種內心的戒備,幾近無的放矢,不免好笑,然而還有不解的一句話,「何以『後恭』又是『應該』?」

「剛才方始知道,施主是於國於民大有功的人,哪裏可以不恭敬?」

忽然間雲板大作——擊響青銅所鑄、其形如雲的雲板,俗稱「打點」,乃是傳喚大眾集合的信號,與僧寺的鳴鐘撞鼓,作用相同。

果然,霎時間身穿「海青」、手拈念珠的比丘尼,從殿前殿後湧了出來,紛紛向佛前集中。悟能亦合掌當胸告個罪,走出客座,隨眾集合。

阿狗自是深為注意。不管僧寺尼庵,傳召大眾,不是舉行莊嚴的典儀,就是有重要的宣示,究竟是何緣故,倒要細看一看。

等全庵的尼姑到齊,在殿中各就本身的位置站好,只見慈眉善目的心雲老師太出臨。她後面跟著一個妙年女尼,是好熟的相貌!

略一注視,發覺就是王翠翹。怎的真落了髮做了尼姑?豈不太出人意外了。

一念未畢,一念又起,瞭解到事態的嚴重,阿狗便甚麼都不顧了,大踏步出了客座,由迴廊繞向佛殿,口中大聲喊道,「翠翹姊,翠翹姊!」

等他到了門前,知客悟能已迎了出來,一手豎掌當胸,一手微搖,示意肅靜。

阿狗可不管她那一套,只為她擋住去路,卻不便手推她,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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