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阿海,」胡宗憲取下頭上的便帽,放在桌上,「我憑著一頂烏紗不要,絕不會照趙某人的意思對待你!」

胡宗憲穿的是便衣,卸下來的是便帽;如果穿著官服,卸下來的便是烏紗帽。「摜紗帽」表示辭官不幹,為徐海的生死,能這樣表明禍福相共的態度,也算難得了。

徐海心裡很滿意。不過他覺得無須說感動的話,更無須感謝。此時此地,只談個人的窮通安危,氣度就顯得小了。他想了想說:「明山早年出家,雖然六根未淨,生死關頭卻還勘得破,我知道大人也不是貪戀富貴的人,這些都不必去說它。大人為國為民,明山亦想為在家的鄉黨宗族做點事,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不必顧慮明山的生死。」

因為他自稱明山,胡宗憲便也改口叫他的法號,「好明山!」他翹一翹大拇指,「真是菩薩心腸,英雄氣概。實不相瞞,我富貴之念雖淡,千秋的名心很重;我一生的事業,在消弭倭患,如今不過剛剛開始。就算一切順利,連陳東都能就擒,也還有汪直之流,尚等翦滅。所以,我的行事,比別人要看得遠些。明山,你如果同意我的看法,願意幫我,你就得委屈一時。」

「只要於事有益,委屈不妨!」

「好極了!多謝,多謝。」

胡宗憲要起身行禮,忘記了身在船上,站起的勢子猛了些,船身晃動,立腳不住,便等倒下,卻讓徐海一伸手,輕輕扶住。

「真個多謝!」胡宗憲笑著坐下,轉臉說道:「元規,你信上語焉不詳,何謂李代桃僵之計?」

「是這樣的……」

經胡元規詳細說明以後,胡宗憲欣然同意,「趙某人的意思,還想獻俘。我跟他說,當今皇上,不比先皇好武;在西苑潛修,已經二十年不見大臣,未見得願意御午門受禮。倘或碰個軟釘子,反倒不好。」他緊接著又說:「趙某人對我的話,未置可否,看起來意思是活動了;我再嚇他一嚇,大概可讓他同意,秘密處決,事情就好辦了。至於明山遠遁廬山,大可不必,兩浙多名山,不愁沒有容身之地。等趙某人一走,我自有妥善安排,此時暫且不談。眼前的第一大事是撤兵,我雖已下令,各路人馬都守原地待命。趙某人也勉強同意了。但如桐鄉的局勢,沒有個明確的結果,不但夜長夢多,也怕趙某人邀功心切,忍耐不得,那時候就難挽回了!不知明山何以教我?」

「是的!明山跟大人的看法一樣。」徐海看一看胡元規方又說道:「只不知大人可有膽子?」

胡宗憲問道:「有膽如何,無膽又如何?」

「無膽另籌他策,有膽就請大人親到桐鄉,就地處置。」

「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是一法……」

「不!」胡宗憲的話沒有完,胡元規提出反對,「不必這麼做!倘有差跌,關係不淺。明山師,請你再考慮。」

「我考慮過了。」徐海答說:「用兵原無萬全之策,我只能保胡大人九成安全;要冒一成的險。」

「桐鄉的情況還不明瞭,你何能有九成把握?」

「今天夜裏就有確實消息。如果情況不好,我不會勸胡大人去。要去,也是我陪了去。」

「話雖如此……」

剛說得這一句,只見胡宗憲急急搖手,而他自己的神態很奇怪,望著空中攢眉苦思。顯然的,他是突然想起一件甚麼事,這件事很重要,而又必須及時想明白,否則就會想不周全。因此徐海與胡元規都屏聲息氣,不敢有絲毫響動。免得攪亂他的思路。

好久,好久,胡宗憲舒了口氣,臉上的緊張神色,消失無餘,微笑著說:「這件事暫且不談吧!我們且樂一樂!」

胡宗憲為了避人耳目,不用大號官船;但舴艋小艇又不夠用,所以一共來了三隻,一隻是坐船;一隻隨從所乘;還有一隻是伙食船。帶的食物不多,但有一簍極好的螃蟹。另外還有八盆名種菊花——胡宗憲的所謂「樂一樂」,便是在這荒村野岸,做個持螯賞菊,對月持杯的小小雅興。

「船艙太小,侷促不過。」徐海說道:「不如搬到馮異將軍廟去吃。」

建議雖好,無奈不夠嚴密。胡元規認為小心為妙,而胡宗憲卻一口答應了。這在他就是冒險,冒著被人識破行藏的險。但為了不願掃徐海的興,他覺得冒這個險是值得的。

話雖如此,他仍舊作了必要的部署:派人守在馮異將軍廟四周,不讓閒人接近。然後趁著朦朧暮色,悄悄捨舟登岸。廟中殿前空庭,已打掃潔淨,安上活腿的桌子,三人各據一面;另一面用些大石、木樁權當花盆架,高低錯落地置著八盆花。

「這一盆,」胡宗憲親自持著「氣死風」的羊角燈,照著花說:「費了我三年的功夫,才能培養成功。」

徐海低頭細看,才知那盆菊花微帶墨綠色,是罕見的異種。形狀亦很奇妙,花大如拳,卻有一條長瓣下垂,瓣尖微捲,格外粗厚,以至於墜得花朵傾欹,隨風搖曳,別有一種凌空飛舞之勢。

「這盆花,得有個好名字配它才好。」

「明山,你何不賜以佳名?」

「不敢!方外人無此風流。」

「想來早就有了佳名了!」胡元規看著胡宗憲說。

「是的。叫做『墮樓人』。」

這是用的綠珠墮樓的典故。「好!」胡元規大讚,「既貼切,又新奇。看這嫣然而下的光景,彷彿真有裙幅飛動的模樣。真是好名字!」

「名字雖好,可惜了!」徐海介面說道:「『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灰不成灰?』三年辛苦,培養出一個『墮樓人』!」

這是將墮樓的綠珠,與白樂天詩諷燕子樓關盼盼的故事纏夾在一起了。但徐海雖弄錯了典故,而弦外之音,含有牢騷,卻是很明顯的。胡元規因而微感不安,偷眼去看胡宗憲,卻是神色泰然,平視著徐海,正要開口答話。

「且莫將古喻今!」他一開口便說到徐海心裡,「只就事論事,『紅灰成灰』,未見得是『墮樓人』的不幸。古往今來多少豪門侍姬,玉笑珠音,顛倒賓客;到頭來三尺桐棺,一抔黃土,誰知道壟中白骨,姓甚名誰?綠珠如果不是墮樓,何能留名千古?明山,你亦名心未淨,如何見不到此?」

徐海語塞,只好微笑不語;胡宗憲亦就一笑而罷,坐下來剝蟹持杯,只是談風月、說笑話。一直吃到月至中天方罷。

收拾殘餚,下人捧來消食的雲南普洱茶,主賓三人剛喝得一杯,只聽隱隱馬蹄聲起,由遠而近,蹄鐵敲在青石板塘路上,聲音十分清脆,也十分清楚,只有兩匹馬。

將到廟門便慢了,終於靜止,隨後便看到有個小夥子被領了進來,正是跟阿狗到桐鄉去了一轉歸來的連春。

「信呢?」胡元規問。

「沒有信。」連春答說:「李大爺只叫我帶幾句話回來,學著說一遍。」

「怎麼叫『學著說一遍』?」

「那幾句話甚麼意思,誰也不懂!李大爺只教我照學,一個字不許錯。他說:『那裏的人,都在下棋賭錢,只有一個姓陳的,找倭人在喝酒。不過倭人不會喝醉,姓陳的說不定會發酒瘋,不過也不要緊!』」連春略停一下又說:「就是這麼幾句。一個字都不錯!」

胡元規與胡宗憲面面相覷,都有不知所云之感;而徐海卻欣然微笑,很滿意地說:「辛苦你了!歇歇去吧。快去,遲了你就只剩下吃蟹腳的份兒了。」

胡元規見此光景,知道無須再問,使個眼色說道:「下去吧!」

「都下去!」胡宗憲緊接著說。聲音很高,顯得相當尊嚴。

他的隨從知道,這是很嚴密的關防,便都散開,站得遠遠地保持警戒。徐海便移一移椅子,解釋連春所「學」說的那幾句話。

「必是倉猝之間,沒有紙筆,無法寫信,又不便明說,怕萬一洩露,所以阿狗說了幾句隱語。意思是很清楚了。『下棋賭錢』,表示平靜無事;『喝酒』表示蠢蠢欲動……」

「慢點!」胡完規插嘴問道:「這是不是你們約好了的隱語?」

「雖未約好,也等於約好。」

徐海將他教阿狗觀人於微的法子,約略說了一遍,兩胡方始瞭然。

「我懂了!讓我試著來詮釋一番。」胡宗憲說:「阿狗要想告訴你的話是,陳東的手下,準備勾結未曾遣返的倭人蠢動;而倭人未見得肯聽從。是這樣嗎?」

「是的。」徐海答說,「倭人的頭目叫岡本,與阿狗在公私方面都有交往;阿狗新娶的妻子又是倭女,無論打探消息,解釋說服,都比別人來得方便。」

「原來阿狗成家了,又娶了倭女。」胡元規很感興趣地說,「這我倒還不知道。事定以後,該給他賀一賀才好。」

胡宗憲沒有理他這些閒話,持著一杯茶,且行且啜,繞著空庭散步。這是反常的悠閒神態,徐海倒不急著談正事了,很注意地也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想些甚麼?

好久,胡宗憲踱到他倆面前,平靜地說:「事情很巧,機緣湊泊,剛好助成我的計劃。不過要看明山肯不肯再挑這副千斤重擔?」

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說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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