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徐海照預定的計劃,將他的人馬,向西移動了十里,駐紮在石門的西南西面。葉麻恐怕官軍反撲,也向東撤了下去,憑河而守。桐鄉之圍,終於解除,總計歷時二十幾天,而為趙文華到達的第五天,這是馬到成功的跡象,趙文華非常高興,也因此更信任胡宗憲。

阮鶚總算逃出來一條命。回到嘉興之前,本懷著滿腔怨氣,預備痛痛快快發一頓牢騷,不想趙文華一見了他的面就說:「你不可錯怪汝貞。若非他出奇計,足下絕不能生還。這個把月,你太辛苦了!好好息一息,等大功告成,少不得有足下的一份功勞。」

接著,便不由分說,將阮鶚送到杭州去休養,他連胡宗憲的面都不曾見著。當然,這是胡宗憲要求趙文華這樣安排的,因為阮鶚一向反對招撫,怕他從中作梗,特意將他調開。

就在阮鶚回到嘉興的同一天晚上,羅龍文悄悄來見胡宗憲,說徐海那面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阿狗;一個名叫江稻生。如今安置在一家當舖中,請求處理辦法。

「這姓江的是幹甚麼的?」胡宗憲問說:「只派阿狗一個人來,不就行了嗎?」

「看樣子那是葉麻子那一幫派來的。」羅龍文說:「這樣也好,有人親見親聞,可以證明不是徐海從中在鬧甚麼玄虛。」

「那麼,小華,請你先仔細的問一問阿狗,將底細摸清楚了,才好對症下藥。」

「這是一定的步驟。」羅龍文問道:「明天,總督是不是可以親自接見他們?」

「你認為應該我接見嗎?」

胡宗憲的意思是,如今接見了小嘍囉,那麼將來徐海、葉麻又該由誰接見?羅龍文當然能夠會意;不過他另有看法。「總督接見這兩個人,似乎過於降尊紆貴,太高抬了他們的身分。可是,我看有這個姓江的同來,或許葉麻那一幫有不信任徐海的意味在內,能夠讓他們見一見總督,回去細細一說,徐海的地位就不同了。」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索性擺個場面給他看看。」

「這就更好了!」羅龍文欣然告辭,自去辦事。

※※※

說起來應該是很方便的事,找個機會跟阿狗交談幾句,誰知偏偏就沒有這樣的機會。

主要的原因是,徐海特別囑咐阿狗,一路上不論是何時何地,要跟江稻生形影不離,為的是要讓此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阿狗從未避開自己,跟任何人說過一句私話。

同時徐海又當著江稻生的面,關照阿狗:「江二哥比你老成幹練得多,你事事聽江二哥的,不準亂出主意。」所以阿狗在表面上只是負一種帶路認人的責任。除此以外一句話不多說,甚至有人問他話,亦裝做不曾聽見似地,掉頭不答。

這樣,羅龍文想跟他私下見個面,更是不可能的事。不過他也知道,徐海一定有密札帶來,只不知道這封藏在阿狗的身上的密札,是用甚麼方法傳遞過來?只好派人隨時隨地,察言觀色地注意著。

當然,跟江稻生打交道沒有困難,在一頓豐盛的晚餐以後,他派負責招待的一個周朝奉先容,問江稻生說:「有位胡總督派來的羅師爺,想見見你!」

「既是胡總督派來的,當然要見。請進來,請進來!」

在延請羅龍文入室的那段時間,他向阿狗問起「羅師爺」的身分,阿狗答他一句:「不十分清楚。」因此,見面以後,江稻生不得不從頭請教,互通姓名,各道仰慕,寒暄了好一陣,方能談入正題。

「江兄,實不相瞞,胡總督已經知道來意——當然是願意講和,你們兩位才來的,胡總督很高興,明天親自要跟兩位談談。不過,他的公事很多,兩位有甚麼話,不妨先告訴我轉達。讓他有個考慮的機會,明天見了面,就容易談得攏了。」

「是的,」江稻生很小心地說,「我們也知道胡總督體諒我們迫不得已。大家都是一家人,能夠講和,何樂不和?我們這面是想先請教胡總督有甚麼打算?」

羅龍文笑一笑答道:「明人不說暗話,用不著講那些忠君愛國的大道理,那些大道理我也不會講。江二哥,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如今是做一筆生意,我們倆都是替東家談生意的夥計。不過,我的東家很信任我,我答應了的一定算數。想來江二哥你也一定是這個樣?」

這一番話很厲害,上來就將江稻生籠罩住了——他是陳東手下有名的角色,足智多謀,能言善道,但卻沒有想到羅龍文會撇開一切繁文褥節,直指核心。所說所問,都不是他預先想到過的,因而很難作出正確的反應。

倘或遲疑難答,便先落了下風。這一點是江稻生很瞭解的,因為如此,便覺得首要之著是不能示弱。所以略一沉吟,大聲答道:「是的,我的東家也很信任我。」說完這一句,想到一句反擊的話:「不過,我又怎麼知道能夠信任足下呢?」

「問得好!」羅龍文將態度放得加倍的從容,好有思索的功夫,「我想江二哥一定也明白行市,胡總督現在想買的是甚麼?你們想賣的又是甚麼?彼此都想成這筆交易,萬無毀約之理;憑這一點,你就可以信任我。我也應該信任你。如果你們那幾位頭兒,不想做這筆買賣,根本用不著勞動江二哥的大駕。江二哥你想,可是這話?」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江稻生讓他一口一個「江二哥」,叫得心裡好舒服;而況又是這樣看重自己,就更不能不心服口服了。

「羅師爺,今天倒真是幸會。既然明人不說暗話!我謹遵臺命。請吩咐。」

「胡總督的意思是:第一、倭人必須送回去;第二、請各位頭兒過來,同朝為官。至於你們這方面有甚麼要求,只要辦得到的,一定照辦;辦不到的,也一定把原因說明白,請你們諒解。」

「好!」江稻生答說:「我也老實奉告,講和無非息兵罷爭。至於『同朝為官』的話,我們幾位頭兒,不敢高攀。榮宗耀祖,光大門楣誰不願意;不過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這等的材料?老百姓做慣了,受不得官派的拘束,失了禮,做得不像官,反倒辜負胡總督的抬舉。羅師爺!你看我這番話實在不實在?」

「實在,實在!實在得很。」羅龍文反問道:「請教,息兵罷爭,是如何個息法?」

「胡總督有誠意,我們也很痛快。一句話,派船把我們送回川沙。」

「回川沙以後呢?捲土重來?」

「不會,不會。至少在胡總督任上不會。」江稻生答說,「倭人當然要送回去,另外那些弟兄,只要官府放鬆一步,誰不想做個良善百姓。不過,這一番安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胡總督相信我們,沙巴上可以開墾,三年五載,基礎一立,樂業安居,誰不是皇上的好百姓?」

說「開墾」甚麼的,都是門面話,羅龍文覺得不必深論,反正瞭解了海盜的意向,談判就比較容易了。

於是,他問:「江二哥,我先請教,你們回川沙要多少船?」

「這要看胡總督的意思。」江稻生的答覆很圓滑,「要我們快走,還是可以慢慢兒走?」

這就是說,如要他們快走,就得多派船隻,一次將他們連人帶貨運走;如果船派得不夠,一次又一次地運,勢必曠日持久,不知拖到甚麼時候?

羅龍文暗暗佩服,江稻生很會說話。其實彼此都是一樣的想法,要走就得快;一下子運走了,「客去主人安」,落得大家省心。這樣想著,便笑笑答道:「哪個不想快?只要船調得起,最好明天就送各位上路。」

江稻生知道自己的心思為他猜破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後老實說道:「我們算過了,一次運走,總要六百條五號『滿江紅』。」

「滿江紅」是一種帆櫓兩用、客貨並載的船名。相傳明太祖將下江南之前,與徐達在元旦渡江。船家發舟,照例說兩句吉利話,這個船家說的是:「聖天子六龍護駕,大將軍八面威風。」不過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明太祖覺得是大事可成的吉兆。以後果然削平群雄,獨得天下。記起這段往事,特意派人去訪尋這名船家的後人,給他官做。又特許這種船用硃色,所以稱為「滿江紅」。

滿江紅,共分五號:一號最小,五號最大。羅龍文不知道能徵集到多少條這樣的船,便即答道:「數目太大了,我這時候還不敢說,只好盡力而為。如果五號滿江紅沒有那麼多,可以不可以用別的船湊數?」

「四號三號都可以。」江稻生答道:「一號二號太小,就用不著了。」

「好,我知道了。」羅龍文又說:「不過,光有船沒有用,也要有碼頭才行。不知道江二哥,你們想到過這一層沒有?」

「當然想過。」

談到這裡,一直不曾發言的阿狗開口了,「江二哥,」他說,「我看,把圖拿給羅師爺看吧!」

「也好!」江稻生站起來。

「我來掌燈。」阿狗介面,趁江稻生轉身之際,拋給羅龍文一個眼色。

羅龍文毫無表示,只是格外加了幾分注意。只見江稻生走在前面,阿狗端起燭台跟在後頭,怕有風吹滅了蠟燭,舉起右手遮住燭焰,手掌平伸,讓羅龍文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掌中貼著一小片紙,上有兩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