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天深夜,胡宗憲邀了三個人置酒密談。這三個人是他的智囊,所參與的機密,是連趙文華都不知道的,更莫論俞大猷和盧鏜。

這個三智囊:第一個是胡元規;第二個是羅龍文;第三個是徐文長——此人脾氣極怪,高傲、耿介、偏執,但羅龍文有本事能把他收服。這個訣竊說穿了不足為奇,做起來卻很難,無非「投其所好」。徐文長愛喝酒,弄好酒他喝;畫得極好的畫,弄上品的紙筆顏料,供他揮灑;愛罵人,就聽他罵。

有一次徐文長喝醉酒罵人,竟罵到羅龍文頭上,雙眼翻白,一開口便是紹興村罵:「入得那娘個羅小華!儂來篤弄個休頭?」罵羅龍文卑鄙小人,柔媚取容,並且發誓決不受他的利用。最後,敲檯拍凳地將羅龍文攆了出去。

第二天酒醒,有人將前晚上的事告訴了他,徐文長倒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一上午只喝著濃茶,坐在那裏發怔。等得近午,羅龍文卻又笑嘻嘻地來了,身後跟著一名壯漢,肩挑一副擔子,前頭是五十斤一罈的陳年花雕,後頭一個大食盒,又卸去長衣,捲袖入廚,親自用酸筍活鯽魚做了一碗醒酒的魚湯給徐文長喝。

徐文長喝了魚湯,也喝了幾杯酒,始終不發一言,酒到一半,起身畫了一幅「李郭同舟圖」,題贈羅龍文,從此結為禍福相共的至交。

當胡元規與有志的同鄉在商議,如何能讓徽州人抬得起頭來時,羅龍文就主張捧胡宗憲出來剿倭;又出秘計,想物色一個人打入倭寇海盜腹心,卻苦於找不到這樣一個能當大任的人。偶而跟徐文長談起,不想倒有了極大的收穫。

原來徐文長跟四空交好,知道徐海出家,斷指供佛的始末。這樣一個與汪直有淵源而又志向才智俱皆不凡的人,豈非正宜於幹此大事?

於是由四空的關係,徐文長跟慧遠和法號「明山」的徐海見了面。慧遠之為高僧,固不僅本人持戒謹嚴,能以德服人,更在統馭僧眾,別具大智慧;而明山則不但不是一心念佛的和尚,根本就不是個和尚。因此,徐文長在杭州虎跑寺住了兩天,到第三天,明山就脫卻袈裟,頭戴方巾,跟著徐文長到松江,跟羅龍文見著面了。

可是,他沒有能跟王翠翹見著面——是羅龍文有意的安排,卻出於胡宗憲的授意,為的是留下一著可制徐海的棋。

這著棋,胡元規、徐文長、羅龍文都認為應該動用了。

※※※

「翠翹,」羅龍文開門見山地問,「你可願意跟明山在一起?」

乍聞此言,彷彿當頂轟雷,震慄失色之下,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你總知道,明山眼前在桐鄉?」

「不知道!」王翠翹總算因羅龍文的一問,抓到了應對的頭緒,「我倒聽人說過,圍桐鄉的海盜,有個叫徐海。可是,我不相信!」她仰臉上望,雙手合掌,似懺悔、似祈求的說:「他不會再幹那一行了!」

「他要幹那一行,非幹那一行不可。」羅龍文的聲音既快又急且重,讓王翠翹聽得字字清楚,而每一個字都像釘錘一樣,重重地打在她心頭。

震痛迷茫之餘的王翠翹,忽然反彈出清醒的理念,「不會的!羅老爺,你一定弄錯了。」她說,「明山也好,徐海也好,如果要回這條老路,他莫非會打聽不到我,怎的不先來看我,就投到那面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曉得我在甚麼地方?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忘掉我!我敢斷定,他如果還了俗去當勾結倭人的海盜,一定會來看我,跟我商量進退行止,然而……」

「告訴你實話吧!」羅龍文笑道:「當日不見,正為今日之見留退步。如果徐海在那時候一見了你,我可以斷定,不會有今日之事。這些道理不必去說他,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願意不願意跟徐海在一起了?」

王翠翹想了一下答說:「我也說實話,能跟徐海在一起,是我的願望,不過,我先得瞭解他的一切,不能貿然應承。」

羅龍文得意地笑了,而語聲中大有感慨,「翠翹,翠翹!」他說,「你莫辜負了我一片苦心!我是造就徐海成一個英雄。你本是美人,誰也知道。英雄美人,白首偕老,都要靠我,可也要靠你!翠翹,你先不要罵我,我是有意不告訴你徐海的蹤跡,等告訴你了,當然因為其中有些講不透、說不明的道理。只望你此去,修成正果,有朝一日安安穩穩地磕頭謝誥封。」

「磕頭謝誥封」是句多動人的話!王翠翹也做過各種美夢,若說錦衣玉食,眼前的境況也就差不多了,或者嫁個知心合意的人,布衣蔬食,同偕到老,也不是不可望之事。唯獨朝廷的五花誥封,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而如今羅龍文卻說「有朝一日安安穩穩地磕頭謝誥封」,她倒真不知道這副誥封怎麼才能到得了手?

她想到了。有一種情形,可冀誥封之榮,嫁人作妾生個榮宗耀祖的好兒子,當朝一品,為母請封——然而,這副誥封也得先讓嫡母,除非嫡母已經有了誥封,而朝廷又特賜恩命,才能輪得到她。

這是多渺茫的事!王翠翹苦笑著說:「羅老爺,你休拿我開胃吧!我自己知道,沒有那個命。」

「怎的沒有這個命?翠翹你莫小看了你自己!」羅龍文很起勁地說:「江浙兩省百姓的禍福,趙大人、胡大人的前程,還有,我們徽州人的面子,都在你手裏。」

這話使得王翠翹越感困惑。凝神尋思,將前前後後的對答回憶了一遍,倏地想通了!

「原來,原來是要我勸徐海來歸順。」

「著啊!就是這話。」

於是王翠翹怔怔地又想:果然能勸得徐海來歸,自是一件好事,甚麼功名富貴都不說,原是一條光明磊落的血性漢子,回頭來堂堂正正做人倒不好,卻去蹚渾水落個洗不清的漢奸臭名聲,何苦來哉?

轉念到此,自覺為了徐海,亦不能不挺身而出。然而她亦須自問,倘或勸不醒徐海,自己便也是蹚了渾水,幹這一行已經辱沒了父母的清白,卻又加了個「強盜婆」,是不是太委屈了?

委屈自然是委屈,為了徐海,為了羅龍文相待之厚,必得有承受這份委屈的打算——如何打算呢?她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好走,而這條路不妨說在前面。

「羅老爺,」她斂眉垂手,神色莊重地說,「去,我一定去!成功不成功,可真不敢說。如果不能和徐海雙雙回來,羅老爺,你須替我洗刷,王翠翹對得起朝廷。」

羅龍文善於鑒貌辨色,一聽她這話,便知存著自裁之心。如此義烈,著實可敬,但就怕有了這個念頭橫亙在胸中,難免操之魯莽,反倒誤了大事,應該先提醒她。

於是他說:「翠翹,你的存心可敬,但決不至於如此!徐海一定會跟你雙雙歸來。」

「為甚麼呢?羅老爺,為甚麼你有這個把握?」

「原是當初說好了的……」

「這話就不對了!」王翠翹搶著說,「既是當初說好了的,又何用我這時候再去勸他?」

「問得有理!翠翹,我一說你就明白了。第一,怕他迷失了本性,要你時時刻刻提醒他;第二,他做這件大事,得要個幫手。阿狗是好的,不過總隔著一層。」

「嗯,嗯!」王翠翹釋然了。

這兩個理由很站得住,王翠翹自覺亦唯有她能對徐海作這樣重要的幫助。但是,最重要的話,羅龍文還沒有說出來;這話很有關係,在王翠翹沒有確實的答覆,或者雖有確實的答覆,並沒有堅決的保證以前,他還不能告訴她,怕的是洩露了機密,會破壞整個局面。

所謂確實的保證,是要她能保證在任何情況之下,能夠不辱所命。這也就是說,只能她影響徐海,不能讓徐海影響她——如果徐海迷失了本性,居然弄假成真,助倭叛國的話。

當然,這是無法要求王翠翹立誓罰咒的,而且這樣做也沒有多大的用處。羅龍文只有從她的態度中去考查,經過剛才的那一番折衝,他發覺她對這件事很認真,也很細心,這便是一種可以信賴的表示,他決定作一次賭博,將有關整個局勢成敗的一筆大賭注,投在她身上。

「翠翹,」他的神色變得異常嚴肅,「你是巾幗中的鬚眉,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這件事,大概只有四五個人知道,是關係重大的一樁機密……」

「羅老爺,」王翠翹搶著說道:「我先要請問你老,這樁機密跟我有沒有關係,倘或沒有關係,請你不要告訴我。」

「好!」羅龍文對她越有信心了,翹起大拇指稱讚:「你懂得不隨便參與人家機密的道理,真正難得。不過,你也可以想得到,如果跟你沒有關係,我亦不必告訴你。這樁機密,不但跟你有關係,而且有極大的關係,要靠你轉告徐海,而且要請你催他動手,才能成功。」

「既然如此,請羅老爺從頭細說。」

「我先跟你談桐鄉的局勢……」

桐鄉的局勢,依然緊張,城池不破,一半應歸功於徐海的掣肘——當然,他的手法是很細密謹慎的,當相約會攻的計劃決定以後,他或者暗中洩露,使得城中有所準備;或者在緊要關頭鬆了一把勁,以致功虧一簣;或者設法在葉麻、陳東進攻的途中暗設障礙。這樣二十多天下來,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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