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是,回家剛換了衣服,備好犒賞的銀兩,預備勞軍時,盧鏜卻輕騎簡從先來拜訪胡宗憲了。

「恭喜,恭喜!」做主人的迎門稱賀。「這一仗痛快之至。」

參將的品級比巡按御史大得多,但重文輕武,已成慣例;而且明朝的官員,權柄大小、地位高低,視職司而定,與品級的關係不大,作為宰相的大學士,秩不過正五品,俸不足兩百石,與管欽天監的監正、掌太醫院的院使相同。最明顯的是巡按御史與縣官都是七品官兒。然而縣官謁巡按、遞手版、行大禮、低聲下氣,奉命唯謹,就因為巡按代天巡方,「如朕親臨」,所以地位便不同了。

一樣的,盧鏜見了胡宗憲,亦行屬官之禮,如今見他迎門長揖,趕緊避在一旁,連稱:「不敢,不敢!巡按請上坐,待盧鏜堂參。」

「不必客套了。請裡面坐定了好說話。」

縱然如此,盧鏜仍舊朝上行了禮,陪坐在下首說道:「盧鏜特來道謝。若非巡按的毒酒殲敵之計,弟兄們不能打得這樣子順手。」

由他這話,胡宗憲想起了趙文華的忠告,心裡在想,這盧鏜算是誠樸幹練的好武官,今後如果要在東南建一番事業,像這樣的人不可不籠絡。主意打定,不但不聽趙文華的話,在盧鏜面前擺架子,說大話,態度反而更謙虛了。

「哪裏,哪裏!小小一計,不過是僥倖而已,不足為訓;冒鋒鏑、流血汗,戰場中真刀真槍幹個明白,才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盧將軍,喏,你請看!」

盧鏜轉眼看去,長案上堆滿了白光閃閃的銀元寶。不用說這是犒賞弟兄所用,盧鏜不會裝假,率直說道:「巡按的美意,弟兄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受之無愧,受之無愧。」胡宗憲說:「這是對弟兄們的一點微意,至於盧將軍以下軍官們的戰功,我想儘快上報朝廷。請盧將軍馬上開個單子來,我好拜疏。」

「是!」盧鏜起身道謝,「多謝巡按栽培。」

「言重,言重,分所當為。」胡宗憲停了一下說道:「我承總督之委,陪伴欽使視察沿海軍務,咫尺之地的嘉興,竟抽不開身子去一趟。不知道總督對大舉進剿的方略,可曾策劃停當。」

「是的。徵調的狼土兵,都已到齊,大舉之期,迫在眉睫。聽說總督已有檄文,飛飭各路將帥整裝待命,想來方略已經定了。」

「可得而聞乎?」胡宗憲隨口掉了一句文,是一種毫不經意的語氣;希望盧鏜會在不作戒備的心理之下,透露機要。

「這,這就無法奉告了。」

「怎麼呢?」

「我不知道。」盧鏜又加了一句:「真的不知道。」

看樣子決非隱瞞不說,胡宗憲自然失望。彼此功夫寶貴,既然無可再語,盧鏜便起身告辭。胡宗憲便將犒賞的銀兩,交他帶去,決定免此一行,騰出時間復回趙文華那裏,商談行止。

※※※

等他一到,趙文華延入書齋,面有得色地問道:「汝貞,你何以謝我?」

胡宗憲不知此語何來?不過,他很機警,毫不思索地答以:「華公厚愛,謝不勝謝,唯有矢志追隨而已。」

這是效忠的表示,趙文華頗為滿意,「追隨不敢當!不多幾時,你就是方面大員了!」他一面說,一面將一份草稿遞了過來。

胡宗憲接到手中細看,方知是奏疏的底稿,將毒酒殲敵以及盧鏜的勝仗,都歸功於胡宗憲的設計指揮之功。鋪張揚厲的溢美之詞,使得胡宗憲自己都覺得臉在發燒了。

這時他才明白,趙文華為甚麼會說:「不多幾時,你就是方面大員了!」照他這樣子極力揶揚,方面之任,真的只是遲早間事。

轉念到此,胡宗憲內心興奮異常,而在詞色間,不由得也就流露出感激涕零的樣子。一再稱謝,等趙文華將疏稿交人清繕以後,方始細告盧鏜來見的情形,請示此後應該採取的步驟。

「甚麼步驟?」趙文華大聲問說。

這一問將胡宗憲問得發愣。不知他是真的不明白,還是不耐煩的不表示。但自不能不有所解釋。

「各地狼土兵都到齊了,張總督日內必定有所行動。他來了好些日子,等的就是這一天,養精蓄銳,背城借一,看樣子是要大大出一番風頭了!我,我覺得不能坐視無所作為,應該如何配合協力,要採取步驟了。」

「原來你說的是這方面步驟!」趙文華詭秘地笑著,「你是怕將來敘功沒有你的份?不會的!你不必杞憂。我們等著看,看張廷彝能打怎麼樣的一個勝仗?打了勝仗又會有怎麼樣的結果?」

這正就是胡宗憲所說的「坐視無所作為」。他不知道趙文華葫蘆裏賣的甚麼藥?不好追問,只覺坐在那裏等著看,無論如何是失策。

他考慮了好一會,決定提出一個要求,這個要求可能會引起趙文華的誤會,可是兩害相權,寧願趙文華誤會,隨後還可以解釋。而失去了這個可以建功的機會,卻是無法彌補的。

於是他問:「華公,我是不是該到嘉興去看看?」

「這倒不妨,你去好了。」

是夷然不以為意的態度,胡宗憲很高興地答說:「我今天就走。有何動靜,我隨時會飛報華公。」

「好!」趙文華點點頭又說:「在嘉興你順便做件事,打聽打聽李巡撫有何劣跡?」

「是!」胡宗憲心想,「李天寵也該倒楣了。」

※※※

到了嘉興,直接到總督衙門去稟報。手版一遞進去,張經立刻傳話延見。這多少是出乎胡宗憲意外的,因為自從他跟趙文華接近以後,張經便不大愛理他,每次請求謁見,不是約期,就是讓他坐半天冷板凳,像這樣隨到隨見,在近來是絕無僅有的事。

門官引路,曲曲折折進入一座別院,是張經新闢的議事之所,警衛重重,門禁森嚴;進院遙望,廳上衣冠甚盛。走進一看,正中匟床上,張經獨坐,匟几上堆滿了輿圖冊籍;兩旁八張太師椅,東面李天寵為首,西面俞大猷居先,列坐文武要員,個個神情莊肅,一望而知是在商量進兵的大計。

胡宗憲暗暗欣慰,自己沒有錯失了機會,不過想起這樣重要的會議,自己竟未被通知,心裡也覺得難過。只是這一分難過,很快就獲得彌補了。

「汝貞!」張經微微欠身,作個歡迎的表示,「因為你在松江,來不及通知你,你來得正好,請坐!請坐!」

「是!」胡宗憲從容不迫地行了禮,轉臉向東,又跟李天寵招呼。

這時坐在李天寵以次的兵備副使王崇古,已經將座位讓了出來,胡宗憲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靜聽張經發話。

「我已經接到報告了。汝貞,你在石湖蕩一役中,應敘首功,我已經拜疏奏報了。」

「是!多謝大人獎許。」

「只是,」張經停了一下又說:「趙侍郎在這裡往往節外生枝搞許多花樣,真怕他會影響全局。你能不能勸勸他?」

「是!」胡宗憲問道:「怎麼勸法?」

「勸他到西湖上先享福如何?」張經又說:「他的來意,我完全知道。只要他不掣我的肘,大事一定,包管他名利雙收,滿載還京。」

當著僚屬,公然說這準備行賄的話,未免失態,胡宗憲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閒話丟開,我們談正事。」張經拿起一疊紙揚一揚,「這些都是今天收到的諜報,倭寇海盜在石湖蕩受創,很不服氣,一兩日內,還預備大舉進撲。這是個好機會!以目前的形勢而論,我們就怕敵人不來,來了正好迎頭痛擊。我現在要逐位請教,都部署好了沒有?」

張經從俞大猷問起,每一位帶兵官都切切實實地答說,部署妥善,隨時可以作戰。

「很好!」張經向俞大猷說:「你擔當北面。如果賊由平望這面來,你負主要責任。」

「是!」

「盧鏜今天沒有來,回頭你快跟他取得聯絡,我決定將永順的土兵劃歸你指揮。」

「是!」俞大猷很響亮地應聲。

「舟師歸湯參將節制。」

「是!」湯克寬欠身答應。

「舟師雖為輔助,可是責任甚重,一有警報,你要迅速赴援。同時封鎖緊要口子,斷賊歸路。」張經轉臉問胡宗憲:「汝貞,你以為我這個看法如何?」

「高明之至。」

剛說到這裡,又有諜報來了。堂下傳至堂上,最後送到張經手裏,拆開一看,臉上立刻緊張了。

「來了!」他只說了這兩個字,隨手將諜報遞了給俞大猷。

是倭寇與海盜傾巢來犯了!諜報中說,由石湖蕩敗退的殘寇,會同來自拓林的新倭,向西直撲吳江與嘉興之間的平望,而顯然的,最後的目標是嘉興。

「照預定的步驟辦吧!」張經說道:「幾個月的經營,就在這一仗見功。我們已經談得很多了,此刻不必再多說,和衷共濟!」

「是!」俞大猷站起身來,肅然應聲,是代表所有的將領,接受總督的要求。

「誰先誰後,我沒有意見。」張經的視線,從俞大猷移到湯克寬,「你們兩位商量好了,趕快通知盧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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