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到得第三天,胡宗憲連趙文華派人相請,胡宗憲都託詞婉拒,整天守在公館裡,為的是等候阿狗的音信。

到得傍晚,胡元規翩然而至,胡宗憲喜不可言,以為必有阿狗的消息來。誰知不然!「三爹,」他說,「我想請你老去喝酒散散心。」

胡宗憲大失所望;「去你那裏喝酒?」

「我那裏沒有甚麼好玩。」胡元規向窗外看了一下,不見有人,方始詭秘地低聲笑道:「三爹,你老是巡按大人,照例可以微服私訪的,是不是?」

話中的意思,是約胡宗憲「微行」,這是件有玷官常的事。但想到胡元規的期望很高,肯以有關身家性命的機密大事託付,自己就決不宜過於拘謹。否則他會誤會自己膽小怕事,又何敢再寄以腹心?

何況,微服私訪是一個合宜的藉口,更何況有趙文華在撐腰!這樣想下來,他越發覺得無所謂了。因而用興致勃勃的語聲答道:「好啊!我跟你走。」

說走就走,也不換衣服,兩人連跟班都不帶,安步當車,直向城南而去。

城南比較荒涼,儘是些菜畦果園,胡元規帶著他穿過一大片金黃的菜花,只見竹林深處有五、六戶人家,一般都是高大的圍牆,雙扉緊閉,靜悄悄地不聞人聲,倒是極好的避囂讀書之地。

「到了!」胡元規在東首一家門前站住;這家人家剛粉刷過,黑瓦白牆,分外刺眼。黑油大門上,黃銅門環擦得雪亮;胡元規只叩了一下,裡面便有了迴音。

「找誰?」

「你開門就知道了。」

開門的是中年女人,既胖而醜,卻梳得極漂亮的一個頭;一件淡青竹布衫,漿燙得十分挺括。胡宗憲更加明白;勾欄人家的女子,最講究梳頭裹腳,衣飾齊整。這醜胖女人大概是個鴇兒。

「原來是胡二爺!」醜胖女人看著胡宗憲問:「這位老爺是?」

「是特地來看翠翹的。」胡元規有意答非所問,「翠翹起來了?」

「早起來了!先是調她的那隻寶貝鸚鵡,後來又替貓洗澡、捉跳蚤,弄到這會才梳頭。」

「我們就看她梳頭去!」

胡元規顯然是極熟的熟客,不用甚麼人帶頭,便引著胡宗憲穿堂屋到後軒,上樓梯,已有個小丫頭聞聲在迎候著。

「胡二爺帶著客人來了!」小丫頭打起門簾,向內通報。

「怎麼還有客人?」

聽得這極清脆的一聲時,胡宗憲已走到房門口,恰好與回頭相望的王翠翹打個照面。室內光線不好,他只看到一隻黑亮的眼睛,兩條雪白的膀子。

「啊呀!」王翠翹見是生客,趕緊躲避,披著一頭長髮,一面往裏奔、一面說道:「這個樣子怎麼見客?胡二爺,請你陪貴客寬坐,我馬上就來。」

「不要緊,不要緊!」胡元規說,「是自己人,你不必太客氣。」

胡宗憲沒有在意「自己人」這三個字,姓胡的同族,自然是自己人。而王翠翹卻別有意會,而且也猜到了胡宗憲的身分,不願怠慢貴客,仍舊著意修飾了一番,方始重新現身。

這時已是華燭滿堂、光暈流轉,照映著盛妝的王翠翹,將胡宗憲看得呆了!這樣高貴的儀態氣度,實在不能令人信她是青樓中人。

「翠翹,」胡元規為她引見:「這位是三老爺!」

王翠翹也不問「貴姓」,含笑叫一聲:「三老爺!」然後斂手在腰,盈盈下拜。

胡宗憲拱拱手還個禮,等她起身,仔細看了一下,向胡元規翹一翹手指說道:「真正是十分人材。走南到北,可以稱得上美人的,沒有見過幾個,這翠翹姑娘是首屈一指。」

「三老爺誇獎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三老爺這樣誇獎你、捧你,你怎麼報答三老爺?」

「自然是好好唱幾首『吳歈』,孝敬三老爺。」

「好!」胡元規覺得很有面子,特意轉臉對胡宗憲說:「她的歌喉,不輕一露;琵琶尤其好,得名師真傳,真正不同凡響。」

「胡二爺又替我吹噓了。」王翠翹說:「三老爺,你別聽他的!胡二爺會賣流當貨,破銅爛鐵也說成金子一樣。」

胡宗憲與被調侃的胡元規都笑了。王翠翹卻告個罪,翩然出室。這時,胡宗憲才有機會細細打量這間樓廳,名畫法帖、古玩舊瓷,樣樣精緻,略略估計一下,光是這些陳設,就非上萬銀子不辦。

「這王翠翹,」胡宗憲問道,「到底是甚麼路數?」

「三爹莫非沒有聽說過她?」

「在杭州聽說過,是個名妓。不過,」胡宗憲指指點點地說,「如何能有這樣的場面?」

「自然是有個大戶在養她。」

「嗯,嗯!」胡宗憲矍然而起,「這大戶不光是有錢,還很不俗,而且精於賞鑒。」

「三爹好的眼力!」胡元規深深看了他一眼,「請過來,有樣東西請三爹過目。」

說著,胡元規走到紫檀多寶架前,一探手取下一個黑色福建漆木盒,上有四個金字:「明窗塵影」原來是一盒墨。

揭開盒蓋來看,墨的形狀無一雷同,葫蘆、方勝、一封書、元寶、金錢等等,共計十枚,都用紅綾嵌裹,製作得非常講究。

「好墨!」胡宗憲愛不忍釋地,「自從離鄉背井,還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墨。不知出於那位名手?」

「三爹,你看背面就知道了。」

背後有一行小金字:「小華手製。」胡宗憲很高興地說:「久聞我們徽州有個墨工叫羅小華,製墨之精,可以追南唐李廷珪。真個名不虛傳。」

「三爹法眼無虛,不過有一點錯了,羅小華不是墨工。」胡元規說,「三爹在外面做官,二十年沒有回過家鄉,難怪不知道羅小華的底細,此人是個奇人。」他從胡宗憲手裏將墨接了過來,「這面坐,我跟三爹細談羅小華。」

羅小華名龍文,是在徽州崛起不久的富翁。徽州多巨賈,或者開典當,或者做鹽生意,是怎樣發的財,來路十分清楚;唯獨羅龍文緣何致富是個迷。有人說他掘著了藏銀;有人說他交結海盜,黑吃黑侵吞了一筆寄存的贓銀;還有人說他曾經高人傳授,會點鐵成金的法術。比較可信的說法是,羅龍文少小離家,投身在一家豪富人家做書僮,主人是收藏古玩字畫的大名家,因而羅龍文亦精於鑒別,並學到了一手造假字畫、假古董的本事,起家即由於此。

此人多才多藝,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他製的墨,與黃金同價,一兩金子一兩墨。還有一樣絕技,就極少人知道了,他能入水個把時辰不露面,在水中如何呼吸,就跟他如何發的財一樣,皆是個極大的迷。

「這些都還在其次。」胡元規說到這裡,臉色變為很嚴肅了,「此人足智多謀,善出奇計,三爹,你可願意結識此人?」

「哪有不願之理!」胡宗憲看一看四壁字畫,「想來此君就是養王翠翹的大戶。何不此刻就請來一見?」

「此刻不在,稍停數天,我為三爹引見。不過,」胡元規的神態越發鄭重其事,「此人心術不正,三爹只可用他的才具,他出的計策能行不能行,千萬要自己作主!」

「怎麼?」胡宗憲想了一下問道:「莫非他還會勸我謀反不成?」

「這就不敢說了,反正三爹心裡有數就是。」

「好!」胡宗憲深深點頭,「我懂你的意思,用其長,捨其短。」

※※※

酒到三分,賓主都深感投機,因而拋卻矜持,脫略形跡;胡宗憲雖未到放浪形骸的地步,但已像熟客那樣,對王翠翹調笑親熱,不大有顧忌了。

「說你彈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吳歈,這該讓我見識見識了吧?」

「今天怕不行了!」王翠翹蹙著眉說。

「為甚麼?」胡元規搶著問。「你看!」王翠翹將右手從胡宗憲的掌握中抽了出來輕輕揉著,「這隻手都不是我的了,哪裏還能彈琵琶?」

「這怪我!握得太久,氣血有些停滯了。不要緊,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了。」

「算了吧!」王翠翹將右手往懷中一縮,狡黠地笑道:「還想撿我的便宜。」

「這可是冤枉人家了!」胡元規在一旁湊趣,「老爺學過按摩,你何妨讓他試一試。」

做作過分就無趣了。王翠翹便伸出手去,讓胡宗憲將她的手心手背,五指關節都細細捏到。這一下,血脈暢通,五指靈活,王翠翹亦相信胡宗憲真的學過按摩了。

從侍女手中接過琵琶,卸去錦套,王翠翹先取一塊乾淨羅帕,細細抹弦,然後轉軸調音。果然入手不凡,叮咚兩響,便有高山流水,幽谷鳥鳴的意致;胡宗憲不由得整頓全神,屏息以待。

而王翠翹卻從容得很,先喝口茶,潤潤喉;套上銀比甲,抱起琵琶,半掩粉面,卻還有兩句話交代。

「倭寇猖狂,害得我們百姓家破人亡;如今大軍雲集,眼看小鬼、漢奸要有苦頭吃了!請三老爺滿斟一杯,我彈一曲『十面埋伏』,替你老下酒。」

「說得痛快!」胡宗憲的意興更豪了,「我乾三杯。」

「慢慢!」胡元規看他已有酒意,急忙攔阻,「這也是翠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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