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松江出米,小康之家,一日五餐;早餐不吃粥吃乾飯。任令如此,仍有餘糧;家家釀酒,稱為「家釀」,照例不須完稅。釀成的酒,是芳烈的白乾,正投狼土兵之所好。

牛酒犒師,自古已然。不過酒的來源,不虞匱乏,而且可以發「官價」徵購;即使趙文華行館中不曾攜得有餉銀,亦不妨由松江府縣衙門暫時墊發。談到要百把條牛,松江府的首縣華亭知縣劉僸可就面有難色了。

「回大人的話,如今春耕正在緊要關頭,種田人家,大男小女,沒有一個留在家的,怎麼少得了一條牛?」劉僸答說,「倘能用豬,別說一百,再多也辦得到。不如改牛為豬。」

「不行!」趙文華大搖其頭,「我問過了,他們那地方只吃牛肉,不吃豬肉;豬,只怕連見都沒有見過。」

「這可難了!自從田州兵來到,為了買牛,跟百姓常常鬧得劍拔弩張,耕牛已經有幾十條在狼土兵肚子裏,如今再要一百條,必致妨害春耕。不能為了狼土兵的口腹,害松江老百姓冬天挨餓。」

劉僸是個強項令,以趙文華的脾氣,怎能容忍得下他,當即喝道:「你說是誰害松江老百姓挨餓?你不遵軍令,貽誤戎機,等倭寇殺將過來,還耕甚麼田?虧你還是兩榜進士出身,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句成語都不知道。你顧惜老百姓的幾條牛,就會害得蘇松常三府都遭蹂躪;到那時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幾個腦袋。」

「卑職只有一個腦袋,早已許了松江百姓的了!」劉僸歪著脖子,面紅氣粗地抗聲爭辯,「既然倭患為害於蘇松常三府,何以獨獨要我們松江府的耕牛遭殃?請大人說出個道理來,卑職好跟百姓交代。」

這話駁得答理,趙文華一時語塞,大為尷尬,胡宗憲便挺身出來替他解圍,「年兄誤會了!」他很從容地說,「倭患為國家之禍,豈僅蘇松常三府?趙大人這次奉旨南來,沿海各地軍務,皆在督察範圍之內;軍糧馬乾,有所徵發,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負擔。即如犒賞狼土兵的牛酒,已經行文蘇州、常州兩府分攤,不是僅僅責成松江一府。不過緩不濟急,暫時通融,既然田州兵駐紮在金山衛,只有貴縣稍為委屈些,務必請設法借一百條牛,遲則半月,早則十天,蘇州、常州的耕牛送來,也不至於太耽誤春耕。再說,付諸庖廚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這些牛在田裏亦借不著多大的力,年兄請想,這話可是?」

凡是像劉僸這樣的人,必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聽得胡宗憲這樣解釋,認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聽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辦得多了,因而點頭答應。

「只要牛送了來而不挑剔,借一百條就一百條。不過……」

「年兄!你不必再說了。」胡宗憲搶著說道:「趙大人最能體恤下屬,必不使足下為難。」

「是!」劉僸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向趙文華長揖道歉:「卑職賦性褊急,拙於詞令;言語冒犯之處,要請大人寬恕。」

「罷了,罷了!你是愛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兩句也算不得甚麼?」

趙文華口中雖還有牢騷,心裡卻已深感慶幸。面子是找回來了;事情也辦通了!這都是胡宗憲從中斡旋之功;等劉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誇獎了一番。

胡宗憲有胡宗憲的想法,最初是因為職權被分削,又為張經所輕視,心懷抑鬱,想借趙文華的勢力,稍稍吐口氣,以後看趙文華頗為賞識,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幫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領悟——事到如今,看來趙文華與張經對立之勢已成,自己既無法調停消融,更不能捨棄趙文華回到張經那邊,就算肯回到那邊,亦未見得能讓張經見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好好幫趙文華,為自己打開一個局面,一舒平生抱負。

主意一定,辦事越發起勁,借趙文華的口,發號施令,關照俞大猷派來的小校,帶回口音:三天以後,視察田州土兵。接著又派出一名極其幹練的幕僚,帶著通曉猺獞土語的通事,去見田州土兵的長官,先為趙文華宣達慰勞之意,同時說明三天之後的視察,實在是親自去發犒賞。

※※※

這些籠絡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當然明白;他無法阻止,而且覺得無須阻止,因為說到頭來,任何激勵士氣的措施,總是不錯的。

因此,他除了備函密告張經以外,還以本地軍事最高指揮官的身分,親自陪著趙文華去視察客軍。

田州土兵的長官,是位白髮滿頭的老嫗,姓瓦,官文書上叫她「瓦氏」,她的部下叫她「瓦婆婆」。她原是田州土司岑猛的遺孀,從嘉靖四年起,岑氏兄弟叔侄,自相殘殺,經七、八年之久。最後是瓦婆婆定計平息家亂,由岑猛的長孫,不足十歲的岑芝承襲土司;大權一直操在瓦婆婆手中,到岑芝成年,方始交還。而岑芝卻又在兩年以前病故,遺孤剛離襁褓;不能承襲世職。這次奉詔剿寇,瓦婆婆以八十高年,不辭辛勞,親自領兵到江南,亦是其不得已之事。

瓦婆婆在田州的威望,胡宗憲早已打聽清楚,秘密定策,而趙文華只是照計而行;到了營門,一見瓦婆婆率領土官跪接,立即下馬,誠惶誠恐地親自扶她起身——就這一下,將瓦婆婆的心收服了一半。

進入營中,少不得行「堂參」之禮。朝廷的禮法,不可廢止,不過趙文華表示謙虛,側立受禮。然後與瓦婆婆分賓主平坐,透過通事的翻譯,慇勤慰問。

「瓦婆婆今年高壽?」

「今年八十二了。」

「八十二?」趙文華有意裝作吃驚的神色,「真看不出!最多五十歲。平常五十歲的老太太,亦還沒有你健旺。」

瓦婆婆笑了,「託大人的福。」她說,「總算還能替皇上辦事。」

「真了不起!等把倭寇攆下海,我一定奏報皇上,好好酬謝你的功勞。」

「世受皇恩,理當報答。不過將來有件事,要請趙大人栽培。」

「言重,言重!」趙文華身子向前伸一伸,側起耳朵,「請說!」

「家門不幸,人丁衰薄;我的孫子叫岑芝,三十歲剛過就不在了。留下兩個孩子,一個叫大壽,一個叫大祿。大壽今年才六歲,還不能襲職。這且不言。」瓦婆婆停了一下又說:「本來是家醜不可外揚,不過在大人面前,我不能不說;我們岑家有個族人叫岑施,勾結一個姓莫的,欺侮孤兒寡婦,想奪世襲的職位。朝廷看田州又要起內亂,特派官兵鎮守,這是好事,不過承襲的事,也就此擱下來了。我如今跟大人說我心裡的話,我一條老命,是決計報效皇上了;不過也要請皇上開恩,早發詔書,教大壽或者大祿承襲世職。」

「應該,應該!」趙文華拍著胸脯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等通事將他的話譯了出來,瓦婆婆一聽便要起身跪謝;趙文華趕緊又將她攔住,接著問道,「是讓大壽還是大祿承襲,請瓦婆婆先說與我聽,將來我好出奏。」

這話言之過早,趙文華故意如此一問,無非表示事有十成把握;果然,瓦婆婆欣慰異常地答說:「我兩個孫子都帶來了!請大人看一看,哪個成材,就請大人栽培哪一個。」

原來瓦婆婆雖已八十開外,心思還很細密,怕他兩個孫子留在田州,為岑施所害,特意帶在身邊。此時叫保姆牽抱出來,一個六歲,一個四歲;一般都是黧黑的面龐,一對骨碌的大眼睛,赤腳套一雙銀腳鐲,蹦蹦跳跳,活潑得很。

「叫大人!替大人磕頭!」瓦婆婆指著貴賓吩咐她的曾孫:「這位趙大人,這位俞大人!」

小兄弟倆用土語相喚,不知作何尊稱;但跪拜之間,小的倒比大的像樣,趙文華心中便有了區分了。不過一時還不必提,只從身上掏出一把專為入宮賞太監用的足赤金錢,作個見面禮。

「好乖,好乖!」他將大壽、大祿兄弟,拉到身邊;一人手裏塞了四個金錢。

於是瓦婆婆又笑容滿面地道謝。賓主投契,極其歡洽;只苦了俞大猷,一時想不出有甚麼見面禮好送,只能關照隨從,湊幾兩銀子去包兩個紅包來。

「大人看,這兩個孩子,哪個有出息?」

「都有出息。」趙文華答說,「一個得壽,一個得祿,名字已定,不如就叫得祿承襲。」

「是,是!」瓦婆婆異常高興,「我亦常在想,小的比較文靜,比較懂規矩,如今大人也是這麼說,那就定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土官悄悄走到瓦婆婆身邊,用他們的鄉語,有所陳述。一面說,一面看看趙文華,瓦婆婆一面聽,一面點頭。等他說完,揮之使去,然後便向通事講話。

「回趙大人,」通事轉述瓦婆婆的意思,「田州土兵聽說大人對瓦婆婆很客氣,都很感激,剛才讓他們的頭目來說,急於想瞻仰大人的風采。此刻在廣場上擺隊等候。瓦婆婆想請大人出營讓他們見一見。」

趙文華大喜,笑容滿面地答說:「好,好!我去,我去!」

說完,隨即起身,但想到一件事,不免躊躇,自然而然地左右回顧,是要找胡宗憲問一句話。

胡宗憲是陪他一起來的,原本在座,中途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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