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初夏至深秋,浙江、江蘇仍舊大受倭寇的威脅。官軍東追西趕,互有勝負。到了八月裏,官軍添了一支生力軍——兩員參將李逢時、許國,由山東招募了六千「民槍手」回浙江,在嘉定附近,與倭寇遭遇,李逢時揮兵進擊,打了一個勝仗。

李逢時採取行動之先,並沒有跟許國商議。許國既妒且恨,急於分功,因而亦單獨行動,領兵突襲,也打了一個勝仗。可是乘勝追擊,卻中了倭寇的埋伏,山東的「民槍手」,對地形還不如倭寇熟悉,一戰而潰,逃生無路,犧牲了上千人之多。

結果,許國中伏大敗。不但損失了一兩千人,而且也傷害了張經的威望,浙江由士紳到細民,都覺得他不如王抒。

張經當然亦有他的看法。倭寇及海盜善於流竄,官軍則有重重命令束縛;處處防區限制,縱使聞命即行,毫無延誤,已落在敵人後面。到頭來疲於奔命,雖強亦弱;這是很不聰明的辦法。

因此,他與俞大猷、盧鏜、湯克寬等人計議,決定了以靜制動,逐步收束,諸道並進,包圍聚殲的方略。當然,執行這個方略,需要大量的勁卒,因而上奏,請求加派狼土兵,剋期報到,聽候調遣。

※※※

奏疏到京,先到通政司,這個衙門消息最靈通,因為總司天下章奏出納,各省軍務吏事,凡須請旨裁決的,通政司的官員,必須最先得知。

有個管摘錄案由的小吏,是工部侍郎趙文華的耳目,每天都要見他一面,報告各省大小事故。趙文華聽說張經有此一奏,突生靈感,認為自己打開困境的機會到了。

原來趙文華最近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差一點為嚴嵩所逐——他是浙江慈溪人,而年輕時卻在京師國子監讀書,國子監的長官名為「祭酒」,當時的祭酒,正是嚴嵩,很賞識趙文華的才幹。因此,結下了日後狼狽為奸的因由。

嘉靖八年,趙文華中了進士,授職刑部主事。幹到第五年上逢到考績的年分,京官的考績,名為「京察」,六年一次,逢巳與亥的年分舉行。趙文華所得的考語是「浮躁」,降官山東平坡州同知。做了五六年,很搜括了一些銀子,宦囊既豐,派人上京活動。平時嚴嵩已經入閣拜相,正要幫手,而且又受了一筆重禮,便將趙調為京官,趙文華亦刻意奉承嚴嵩、嚴世蕃父子,拜在嚴嵩的歐陽夫人膝下,列為義子。

由於嚴嵩的大力提拔,趙文華很快地當到了通政使,成為嚴嵩的耳目,內外臣工有彈劾嚴嵩的章奏,他總是一面擱壓,一面通知嚴嵩,須作彌縫之計。為此,嚴嵩亦很寵愛這個乾兒子,保薦他升任工部侍郎。

到了這一步,趙文華認為羽毛已經豐滿,應該自己創一番局面了。於是秘密定下進行的步驟,第一步是上結至知,用重金訪求。買到一張藥酒的方子,如法炮製,獻於皇帝。他在奏章中說:這種酒叫「百花酒」,他的老師嚴嵩,年逾七十而精神矍鑠,就是服了百花酒所得的效驗。

在西苑修道祈長生的皇帝,很欣賞百花酒。想到嚴嵩因為飲此酒而老壽,想跟他印證經驗,便寫了一張手諭,說明緣由,附著趙文華的原奏,派個小太監去問嚴嵩。

嚴嵩大驚!根本不知甚麼叫百花酒?從未服過,不明它的效用,如何回奏?

萬般無奈,唯有據實奏覆,說是「臣生平不近藥餌。犬馬之壽,誠不知何以然?」皇帝看答覆如此,也就丟開在一邊了。

嚴嵩卻是越想越自危。因為他深知皇帝的性情,小心眼特多,如果修道之餘,考查臣下,以為嚴嵩既有這樣延年益壽的好藥酒,不孝敬皇上而獨自享用,這算是哪一門子忠臣?如是一怒之下,隨便借個緣由,加以譴責,自己連怎麼得罪了皇帝都不知道,豈不可怕?

於此可見,趙文華故意撒這個謊,是有意陷害。忘恩負義,陰險卑鄙到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當時便派人將趙文華喚到內閣,要問個明白。

「趙文華!」嚴嵩連名帶姓地喊。

趙文華一聽這語氣,便知不妙;「撲通」一聲跪下,結結巴巴地應聲:「文華在!」

「你獻了甚麼東西給皇上?」

「沒有。」趙文華只有硬賴了。

「這是甚麼?」嚴嵩將他的原奏,從袖中掏了出來,「你是甚麼意思?我那裏服過甚麼『百花酒』?你瞎造謠言,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你還要腦袋不要?」

趙文華嚇得面如土色,連連磕頭認錯。嚴嵩不理,只管自己大罵,他的中氣很足,越罵越起勁,以致驚動了同在內閣的徐階、李本,說好說歹打圓場,才將嚴嵩的怒氣,稍稍壓了下去。

此時的趙文華已經氣不可抑,徐階動了惻隱之心,便勸嚴嵩:「相爺,叫他走吧!」

嚴嵩點點頭,轉臉向趙文華喝一聲:「滾!」

誰知趙文華卻還賴著不肯走,哀聲叫道:「乾爹……」

一語未終,為嚴嵩暴聲打斷,「誰是你乾爹?」他向值堂的小吏吩咐:「把他拉出去!以後不准他來。」

趙文華不敢再放賴,委委屈屈地出了內閣,狼狽而回。自知這一靠山靠不住,則群起而攻,將有家破人亡之禍。彷徨終夜,決定走內線去求情。

於是,通過嚴世蕃的關係,見到了歐陽夫人,跪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痛悔乞憐。歐陽夫人終於也心軟了,答應替他設法轉圜。

嚴嵩是住在西苑的,一個月才回府一趟。到了那一天,照例舉行家宴,老夫婦倆並排上坐,由矮胖而瞎一隻眼睛的嚴世蕃領頭敬酒。照平時的情況,其次就該輪著趙文華上前,而這天自然不見蹤影了。

於是,歐陽夫人便故意問道:「今天闔家團聚,怎麼獨獨文華不來?」

「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嚴嵩罵道:「他怎麼敢來?」

「咦!」歐陽夫人又故作驚訝狀道:「你又罵了他?」

「豈止罵他,我要殺了他,這個畜生,梟獍不如!」

接著,便細道緣由,嚴世藩在旁心想,倒要看歐陽夫人如何解「老相公」的怒氣。

「老相公,」歐陽夫人道:「何苦生這麼大的氣?老相公當年在鈐山善養浩然之氣,沒有想到你竟只是說說而已!」

「凡事看得破,獨獨這件事讓我忿氣難消。」

「文華不過一句話的錯,就被你罵得狗血噴頭,又不准他進府團聚。我看,」歐陽夫人停了又說道:「比這再大的氣,你也曾受過。」

這是指他受夏言的氣,嚴嵩當首輔的時候,架子很大。有一次嚴嵩設席宴請大臣,投遞請客的書啟,竟漏掉了夏言,嚴嵩發覺了,便在門外鋪上紅氈條,派人催請,夏言見他至誠如此,等嚴嵩三請四催,直至上燈方到。入席不久即離座,原轎回府。不久趙文華聯絡錦衣衛陸柄攻倒夏言,趙文華功不可沒。

「那樣的氣,如今是否不記得了?」歐陽夫人言道。於是嚴嵩的臉色終於緩和下來了。

善觀丈夫氣色的歐陽夫人,隨即重重咳嗽一聲。這是一個暗號,趙文華早就賄賂了嚴府的下人,許他藏匿在廊下僻處,聽得歐陽夫人的招呼,隨即閃身出現,入廳便跪,一跪便哭。

「算了,老相公!」歐陽夫人又勸,「兒女總有犯錯的時候,要打要罵都不妨,總不能攆出去。文華若是受了人的欺侮,也丟你的臉。」

嚴嵩無奈,只好繃著臉說一聲:「起來!」

趙文華聽得這兩個字,如逢皇恩大赦,站起身來,換了一副神態,「乾爹長,乾爹短」地陪不是,又自己打自己的臉罵「該死」。嚴嵩縱有餘怒,亦不能不假以詞色。

話雖如此,恩遇大不如前。趙文華非常清楚,他們這義父義子是勢利的結合,能做件事既可有助於鞏固嚴嵩的君寵,又能有助於相府庫藏的增加,那樣才能盡釋前嫌,格外得寵。

這件事,眼前就能做了!千載良機,萬不可失。當夜便跟嚴世蕃商議停當,次日一早,奏上一本。

這一本是為了倭患猖獗,建議七事。第一件便投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之所好,建議遣派官員到江陰、常熟之間,望海遙祭海神;其次是命地方官遇有暴露的屍骨,必須掩埋,以期澤及枯骨,而得陰助。

第三件是增募水軍;第四件是,蘇州、松江、鎮江一帶的民田規定,一夫擁有百畝以上者,加重田賦,並預徵官田賦稅三年。

第五件,徵募富家盡力輸財,報效國家,等倭患平後,論功行賞;第六件,遣派重臣督師;最後一件,予通番舊黨以及海盜、鹽梟將功贖罪的機會。只要有改過悔罪,並願效力的確實證明,不妨先予以適當的名義,責成其人偵察賊情,甚至投賊「臥底」作策反的內應。

這道奏疏,關乎運務,當然發交兵部審議,奏覆取旨。明朝的兵部尚書,有個特別的稱呼,叫做「本兵」,既可以調兵遣將,亦可以視師督陣,集軍政、軍令大權一身,是六部中與吏部尚書同為關係緊要的重臣。因此選用兵部尚書的資格較嚴,膺選的當然也應該是第一流的人才。

可是聶豹其實沒有甚麼長處。他的官運亨通是因為佔了兩個便宜:首輔嚴嵩的同鄉、次輔徐階的老師。有此兩位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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