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官宦家的規矩,阿狗懂得不少,春紅口中的「二爺」,便是縣官的聽差。到得頭門上,先向人私下打聽,有個三十多歲,人長得很體面的,才是立早章「章二爺」,名叫章文,是伺候「簽押房」的聽差。

春紅找對人了!他心裡在想,是簽押房伺候縣官看公事的聽差,牛道存當然要賣帳。聽春紅的口氣,二姨太一定很得寵,聽差都得賣帳。既然如此,不可蹧蹋了這個人情,百聞不如目睹,索性求他帶自己到班房去看一看王九媽。

「小老弟,這可不大方便!」章文躊躇了好一會,無可奈何地說:「是二姨太交代下來的,我不能不替你想辦法。這樣吧,你只好躲在窗子外頭看一看。」

阿狗欣然應諾,跟著章文進了頭門,往西一轉,入眼有一座門禁森嚴院落,內中三明兩暗五間「班房」。捕快有事辦事,無事休息,都在這裡,捕獲人犯,偵訊問供,暫時羈押,也在這裡,王九媽與王翠翹,亦不例外。

那五間班房,坐西向東,偵訊犯人,是在最靠北的一間,阿狗被章文帶到西窗之下,從窗隔縫隙中向裏窺望,恰好他想見的人對面——王九媽白髮飛蓬,眼泡浮腫,臉上的厚粉掉了好幾塊,皮肉白的白,黃的黃,形如鬼魅。比較起來,王翠翹倒不顯得狼狽。在塊草荐上,扭著腰一手撐地,半跪半坐,另外一隻手不斷地撂著披散的長髮,竟有些意態悠閒的樣子。

除她倆以外,阿狗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兩個人,牛道存和周二。牛道存右腳踏在長凳上,右手肘彎撐膝,掌心支頤,偏著頭說道:「阿九,我們認得幾年了?」

「虧你問得出來!」王九媽吵架似地答道:「牛頭,現在叫我『阿九』的,還剩幾個人?你倒想想看?四十年的老交情,你在我身上『裝榫頭』,你的良心啊良心!」

「吃到我這碗飯,早就沒良心了!你曉得老交情,再好都沒有,我就是想講交情,方始好好問你。『光棍眼裏不攙沙子』,你說得一清二楚,我馬上叫頂小轎送你回去。」

「我哪裏有啥不清楚的?」

「那麼,我再問你。周四官是不是徐海?」

「我只曉得他姓徐,哪個曉得他是徐海、徐山?」

「既然曉得他姓徐,為啥幫他冒充周四官?」

「啊呀,我的牛頭牛大爺!」王九媽雙手一拍,身子隨之前傾,一副遇見無可理喻的人而情急的神氣,「我不曉得說過多少遍了!『吃人一碗,受人使喚』,我們幹的是啥行當,花錢的大爺來了,要打要罵,都隨他高興,何況是交代這麼一件事?牛頭,別人不明白,難道你還不明白,有的是瞞著父母來的,有的躲債避仇來的;有的是怕落個嫖院的名聲,私下來的——為啥叫『單嫖雙賭』?就為的是怕人曉得。嫖客易名改姓是常事,問一問倒是多事了!」

「你這張嘴啊!」牛道存恨恨地罵道,「陰司裏如果有十九層地獄,那一層就是替你預備的。」

王九媽笑了,「牛頭,」先深深望了他一眼,「我到底到頭來還有個住的地方,只怕你『回老家』的時候,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為啥呀,乾娘!」王翠翹嗲聲嗲氣地,一聽而知是在幫腔,「縣大老爺好比閻羅大王,牛大爺就好比閻羅大王身邊的判官,一本生死簿都在他手裏!這樣子威風的人物,說是到了陰司裏沒有地方住?這是啥道理,我就不懂了!」

「你不懂啊?」王九媽轉臉問王翠翹,眉掀目張,亂作手勢,將那三姑六婆誇張的神態做絕了。

王翠翹當然再附和著:「是啊!不懂。」

「我一說你就懂了。」王九媽一本正經地,「地獄添了一層也只有十九層,第二十層還沒有動工造呢!」

此言一出,除了王九媽自己,無不掩口而笑。連牛道存都笑了,只不過是苦笑。

「阿九,儘管你罵我該下第二十層地獄,我還是想幫你的忙。不過你不領情,我可沒法子了!只提醒你一句話:徐海是朝廷要辦的叛逆,你窩藏叛逆,該當何罪?回頭到堂上,聽縣大老爺告訴你好了。這會,你去歇息,我叫人買點心你吃。吃飽了多想想,想通了告訴我,我還是幫你的忙。」

說完,牛道存向周二使了個眼色,掉身出室。周二便喊人將王九媽帶了出去,王翠翹也起身跟著走,卻被攔住了。

「你不要走!我有兩句話問你。」

王翠翹嘆口氣,又坐了下來,懶洋洋地說了兩個字:「問吧!」

周二先不開口,等王九媽走遠了,方始發問:「王翠翹,你知道你犯的甚麼罪?」

「我何嘗犯罪?」

王翠翹高聲爭辯,還待再往下說時,周二雙手亂搖,作出讓步的神態,「我不跟你爭。」他說,「吃官司你也許是第一趟,可總聽人談過吃官司吧?說你是強盜,就拿你當強盜審,說你是反叛,就拿你當反叛審。你的麻煩就在這裡!」

「甚麼麻煩?莫非還要動刑?」

「你道不會?我唸兩條大明律你聽:『內外問刑衙門,一應問死罪,並竊盜搶奪重犯,須用嚴刑拷訊。其餘只用鞭朴常刑。』『婦人懷孕犯罪應拷決者,皆待產後一百日拷決。』你可有小徐海在肚子裏?」說著,周二一雙色眼,便盯著王翠翹的小腹看。

那雙淫邪的眼,實在可惡!王翠翹的火氣,一下子直衝腦門,瞪眼罵道:「有你爹在我肚子裏!」

周二勃然變色,一隻手已經舉了起來,欲待一掌劈去時,忽又轉為獰笑:「罵得好,罵得痛快!今天晚上也有你痛快的時候。」他的神情又一變,變得平心靜氣了,「王翠翹,我告訴你一個規矩,如果不信,你去問王九媽。鞭朴是籐條抽背脊,拷打是大板子打屁股——剝了下衣打屁股,女人的下衣,誰都嫌忌諱,不願去碰,除非是自己的男人。所以動手的人,得陪你睡一晚當你的男人,才能解得了晦氣。」

這一說將王翠翹聽得愣住了,好半天才說了句:「誰想出來的這種促狹規矩?」

「從洪武皇帝手裏,就有這個規矩,王翠翹,我知道,你賣嘴不賣身,受刑不在乎,就不願守這個規矩。對不對?」

「是啊!周頭,」王翠翹亦頗假以詞色了,「公門裡面好修行!你老行行好吧!」

「求人不如求己!只要你說了實話,我跟牛頭,包你無事。」

王翠翹沉吟不答,臉上是莫測高深的神氣。在窗外的阿狗,開始緊張了。

「王翠翹,你何苦?我給你想想真劃不來!」周二不容她多思索,一句緊一句地攻到她心裡,「徐海如果真待你好,你替他頂罪,也還值得。他好甚麼?闖了禍,死人不管,溜之大吉,這種人『沒種』!你鼎鼎大名的紅姑娘,害在這樣一個不成名堂的人手裏,傳出去當笑話講,你王翠翹三個字也一文不值了。」

這幾句挑撥的話很厲害,尤其是最後一句。王翠翹本是爭強好勝的性格,加以久歷風塵,對如何叫做「有面子」,另有一種講究,容忍看成懦弱,霸道視為堅強。像徐海這樣一身作事一身不敢當,不像個男子漢,確乎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轉念到此,心裡倒有些活動了,臉上也就有了變化。阿狗看在眼裏,大為著急,恨不得破窗而入,提醒王翠翹:不要上周二的當,徐海那裏是「沒種」?昨天晚上不是我攔住,他早就來自首了。

「王翠翹!」只聽周二又開口了,「我勸你的是好話!你想想,我跟你無冤無仇,為啥要騙你?說句老實話,在你身上能做好事樂得做,做了只有便宜,不會吃虧。你如果不相信,我找個保人給你。」

「這倒是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怪事。」王翠翹笑道:「我是犯人,你是捕頭,捕頭向犯人交保,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

「不相信,我做給你看!」周二蹲下去,面對面地向她說道:「你的客人,都是有面子的人物,隨便你挑一位,我去請了來,讓這位保人跟你說:你說了實話,包你無事。你看怎麼樣?」

「這倒也是個辦法,等我想一想。」

「好!你想。」

完了!阿狗倒抽一口冷氣,心裡在打算,只要王翠翹說請某人來,自己就得趕快滑腳,趁早趕到六和塔去報信,好叫徐海逃走。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情形有了變化——王翠翹想通了,「這倒也是個辦法」那句話,是大大的失言,等於承認知道徐海的底細。而事實上,徐海不知逃在何處?一天抓不到,自己就一天脫不得身,此事不妥!

但話已出口,「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倒要好好想個挽回的辦法。好在周二不催,從容思量,有了計較。

「噢!周二爺,」她裝得很突然地,「我沒弄清楚,你要我說甚麼實話?」

「咦!不是徐海的來龍去脈嗎?」

「這就不對了!」王翠翹用爽然若失的聲音說:「我根本不曉得啥徐海?只曉得周四官。」

一聽變卦,周二的臉都氣白了,「王翠翹!」他切齒罵道:「你這個臭婊子!敢跟我放刁,看我不收拾你個死去活來。」說完,揚手一掌,王翠翹臉上立刻出現了五條紅印子。

「你儘管打!不遭你們打,還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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