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紈是八月十三日到寧波的,一到先發告諭:定自八月十八日起巡海,以五天的時間,遍歷舟山各險要之地。這份告諭,很快地傳到了汪直手裏,越發使他相信,官軍對雙嶼的攻擊,將在八月底、九月初開始。

隨著這份告諭而來的是紹興酒、毛豬和月餅。盧鏜下令,各營自八月十四至十六日,歇操三日。中秋夜裏,除了擔任警戒任務的士兵以外,一律集中各營操場,飲酒賞月。

這是難得有的盛舉。士兵們奔走相告,有那好事的,呈准長官,自尋樂趣,邀約好手,扮演戲文雜技,只待中秋月下,一獻身手。

到得那天,殘日猶自銜山,各營操場中便已熱鬧非凡,個個安閒,唯有伙伕忙得滿頭大汗,大碗肉、大盤菜、大罈酒,川流不息地搬了來,只是長官未到,不能「開動」,只有看在眼裏,饞在嘴裡。

好不容易等太陽下山,東面月亮出海,既大且圓,像一面銀鑼掛在青緞子上,而長官猶自未到。有那酒蟲到喉忍不住的,偷偷兒倒碗酒渴,入口卻不是點頭咂舌,而是攢緊了眉頭,難以下嚥的神情。

「怎麼?」同伴問他,「酒發酸了?」

「你嘗嘗看!」

一嘗酒味極薄,可是顏色如酒。那人笑道:「這酒是專給新郎倌喝的。」

說破了果然——新郎倌向賀客敬酒致謝,都用茶汁代酒,色同而味異。此時此地的酒,至少也有一半是茶。

「莫非管酒的人調包?」

「對!報告到上頭去……」

「上頭來了!」有人指向遠處。

來的不止是營官,營官只是護從。在這密邇雙嶼,方圓不過二十里,名不見經傳的小島上,竟會有綜領浙海防務的「都指揮僉事」出現,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家喝的酒,味道很淡是不是?」盧鏜開口第一句,便是這樣一問。

然而沒有人敢公然承認他的話不錯,只是保持著沉默——在軍營中,這就是不滿的表示。

「今天委屈大家了!」盧鏜又說:「今天晚上有件大事要辦,我不能讓大家喝醉,所以叫人在酒裏摻了茶。明天十六的月亮也還很好,我們補度中秋,再開懷暢飲,今天晚上,大家多吃肉,少喝酒,初更天再聽號令!」

※※※

二更時分,雙嶼已經很靜了。

許棟與汪直是在黃昏時分,始宣佈了突襲官軍的計劃。規定起更便須歸寢,四更起身,隨即出發,分兩路直撲舟山的東面兩端,沈家門與定海衛。

因此,當官軍二更天從包圍雙嶼的幾個島上,乘坐哨船,分道進攻時,汪直不但毫無所知,而且意料不及。等他從夢中被喚醒,急急奔出戶外,觀看究竟時,官軍已經登陸,一個個手持火把,挺著白刃,從西、南、北三面向中間逼攏。

「壞了!」汪直一面頓足,一面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中了他們的圈套了!」

就這觀望之間,情況開始發生更大的變化,但見一枝火箭沖天而起,官軍手中的火把,隨即紛紛拋卻。當然不是亂拋,只向草木叢中,搭有草寮的地方,遠遠擲去。天高氣爽,草乾木燥。頓時火雜雜地燒了起來。匪徒存不住身,從濃煙火光中逃命,一見官兵,雙手環抱在腦後,膝蓋下彎,表示投降。

見此光景,汪直知道大勢已去,向左右問道:「朝奉呢?」

「沒有見……」

一語未畢,飛也似地奔來一個人,一路跑,一路喊:「船主快走!船主快走!」是毛猴子的聲音。

汪直自比較沉著,一把抓住他問道:「朝奉在那裏?」

「在官軍手裏。他們一上岸就先找朝奉,熟門熟路,定有奸細引領……」

「咄!」汪直沒有功夫聽他這些話,喝住又問:「哪面兵多?」

「南面。」

「好!」汪直很快、很清楚地說:「大家往南面走,遇見官兵盡量躲。」

「怎麼往南面?應該往東面!」

「你懂甚麼?你要送死就往東。」

汪直畢竟厲害,就這環顧之際,已看透了官軍的策略,由西、南、北三面進攻,特地空下東面,是等著他們入伏。時交仲秋,西風已起,火勢一逼,匪徒自然往東而逃,盧鏜安置在岸邊海上的伏兵,正好迎頭痛擊。

「走!」汪直大聲下令:「奔七星巖。」

毛猴子也會意了,當先往南面奔去。藉著遍地高可及人的野草作掩護,東躐西跳,一個個開溜。他們佔便宜的是熟於地形,迂迴閃避,居然逃過了官兵的耳目,到達海邊,七星巖在望了。

七星巖是矗立海濱的七塊大岩石,迴環掩映,十分隱秘,汪直在這裡置放著兩條小船,清水糧食,盡皆齊全,平時派有專人看守,以備緩急。這時算是用上了。

點一點人數,連自己十五個,一條船坐不下;兩條船又有敷餘。汪直考慮了一會說:「大家擠一擠,用一條船,留一條船在這裡,也許朝奉要用。」

「船主,」毛猴子問道:「我們到哪裏?要不要留記號?」

留記號是指明行蹤,好讓同夥有地方可以會合。汪直此時還不知投奔何處,更怕官軍識破記號,追蹤而至,搖搖頭苦笑著說:「不必多此一舉了!且避過風頭,再作道理。」

於是,汪直解開纜繩,等大家都上了船,他將纜繩往船中一丟,順手推一推船尾,借落潮的勢子,將小船滑出沙灘,然後縱身一躍,跳上船去。回望雙嶼,烈焰處處,想起許棟也許葬身火窟,不由得掉了兩滴眼淚。

「『照子』放亮些!」毛猴子在吆喝,「當心官兵的哨船。」

這一下使得汪直也警惕了,定一定神,細辨風向,是西偏南,往東北是順風。因而有了主意,高聲宣佈:「直航補陀洛伽。經過沈家門,各人當心,遇著官兵哨船,不準驚慌,我來應付。」

其實,汪直也不知如何應付。故意這樣說說,無非壯大家的膽——總算運氣還不錯,一路平靜地到了補陀洛伽山。

※※※

補陀洛伽山又名普陀洛伽山,在沈家門之東。自昔為佛門勝地,最有名的一座古剎,名為普濟寺,建於五代梁末帝貞明年間。入宋改名寶陀寺,相傳觀音大士曾在寶陀寺一現莊嚴寶相。寺中有善財洞、潮音洞、盤陀石、三摩地、玩月巖、露鷲峰等等名勝,如今卻都荒涼了,寶陀寺也早就剩下一堆瓦礫了!

荒涼的原因,即由於倭患。從太祖洪武二年開始,倭寇騷擾,連年不絕,洪武十七年正月,信國公湯和奉命巡海,北起山東,南至福建,沿海要地,一一親歷,決定築城五十九座。兩浙倭患最烈,更特設「防倭衛所」,在「堅壁」之外,並展開「清野」的行動,將舟山群島的居民都遷徙到內地。普陀洛伽山,就是這樣荒涼下來的。

對汪直來說,此時越荒涼越好,因為可以保持行蹤的絕對秘密。船上的乾糧可供三日之用,他相信在這三天之中,一定可以籌劃出一條生路來。因此,一上了岸,第一件事便是找個背風而乾燥的洞窟,好好睡一覺。

一覺睡醒,又是月上東山,飽餐之餘,汪直在玩月巖召集殘部,商量行止。

「我們還有兩天的糧食。」汪直用嘶啞的聲音說:「省一點勻做三天,這三天之中,一定要能到一個穩當的地方。不然,大家就得餓死在這裡!」

環坐在突出於海中的大岩石上的十四個人,面面相覷,不作一聲,有幾個不自覺地按一按肚子,彷彿已嘗到了餓火中燒、六神無主的滋味了。

「今天晚上就要決定,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要動身,」汪直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問:「到哪裏去?」

這一問將大家問住了。原以為汪直必有盤算,誰知他反向別人求計。於是。各人都定定神思索,考慮去一個最穩當的地方。

「薩摩、大隅都可以。」有個冒失的傢伙先開口。

沒有人理他。因為往東到日本九洲的薩摩、大隅,固然不愁沒有人收容,但路途遙遠,糧食先就不足。而且,一葉扁舟,又何能擔當大海風濤?

「毛猴子,」汪直指名相詢,「你看呢?」

「我還想不出好地方。」毛猴子掏腦抓腮地,真有那股猴急相。

「我想。」有個比較老成的說,「先要看船主是怎麼個打算?然後,大家一起來想辦法。」

「我麼?我想回徽州。」汪直毫不思索地回答,「先回我家鄉去弄筆錢,再把老娘親安頓好。那,我就甚麼都不在乎了。」

「回徽州非先到杭州不可,只有冒險。」

「怎麼冒法?」

「一步一步走,譬如說先到桃花島,再到六橫島,『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往西到了陸地上再說。」

「恐怕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汪直的話沒有完,有人抗聲而言:「那是送死!自投羅網的傻事我不做。」

大家都定睛去看此人,此人名叫徐海,紹興人,才十八歲,生得眉清目秀,稚氣未脫。如果穿上一件長袍,戴上一頂方巾,十足一位白面書生;絕沒有人會相信他是海盜。

「小徐,」汪直不悅,「你倒會說狂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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