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日本的貢船,同時也是「勘合貿易」船,到達明朝唯一開放給日本的寧波海口。共是四艘雙桅大帆船,六百名身分極其複雜的日本人——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九州西南,如長崎、薩摩、大隅一帶的海盜;中國人叫他們「倭寇」。

日本執政的將軍義晴所遣的正使策彥周良,照例向寧波的地方長官申請入口,繳驗「勘合」。這是永樂初年的約定,日本來中國的貢船與商船,中國去日本的使節船與商船,都須攜帶禮部制定的勘合,每船一道。中國船所持的是「日」字號,日本船所持的是「本」字號。策彥周良呈驗的勘合,乃是嘉靖十九年所新頒,從本字一號到四號,與底簿所載,完全相符。

此外不符定製的地方就很多了。第一,規定十年一貢,上次貢期是嘉靖十八年,應該在二十八年再次入貢,如今來早了兩年。

其次,船與人都有限制。最早的約定是:「船止二艘,人止二百,違例即以寇論」,宣德七年「又申定要約,人毋過三百,舟無過三艘」。現在船多了一艘,人超過一倍。寧波的地方官,不敢擅自作主;星夜飛報杭州的浙江巡撫朱紈。

朱紈是蘇州人,而秉性剛強,朝廷將他由南贛巡撫調任浙江,並「提督浙閩海防軍務」,就是因為他勇於任事,特賦以防止倭患的重任。到任一年以來,他已深知倭患所以猖獗的緣故,所以一面斷然拒絕策彥周良的要求,命他即時回國,到後年再來;一面飛飭「福建都指揮僉事」盧鏜,對雙嶼地方,嚴密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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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朱紈的意料,策彥周良不曾率船回國,而是改投雙嶼暫泊。

雙嶼是寧波外海的一個小島,本來是海盜盤踞之地,而從嘉靖初年,廢止「寧波市舶提舉司」,停止了中國與日本的貿易以後,雙嶼就成為走私的中心。其中大私梟有兩個,各領一幫,一個叫李光頭,是福建人;另一個叫許棟,是徽州人。許棟的勢力又大於李光頭,主要的是因為許棟有個極得力的副手,籍隸徽州績溪的汪直。

當策彥周良在寧波投文時,汪直就在他船上。朱紈之必然拒絕貢船入口,早在汪直計算之中,所以通知一到,立刻為策彥周良作嚮導,引船到雙嶼下碇。四船私貨,包括數千把削鐵如泥的「倭刀」在內的商貨,自然亦都由許棟和汪直經手了。

但是,儘管許棟和汪直好言慰問,刻意交歡,策彥周良卻總不肯讓汪直卸貨。因為貨色一交出去,貨款卻不知何日可以收回?

「你請放心!」汪直拍胸擔保,「你在這裡玩一年,明年再請入貢。那時候貨款都可以收齊了,你要辦的貨色也可以辦齊了。包你一回去就會受『將軍』的重賞。」

策彥周良閉目垂首,不置可否。汪直的「甘言」可以打動別人的心,對他卻無用處,因為他瞭解汪直的口蜜中隱藏著腹劍;更因為以他的身分、修養與使命,不能與汪直同流合污。

「我要與副使商議。」策彥周良終於有了答覆,「八年前,碩鼎君遇事都先與我商議;我很佩服他,應該照他的方法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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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之前,策彥周良曾經由寧波經杭州、蘇州、南京、揚州,循運河直達通州,再起早經天津而抵達京城。那時他是湖心碩鼎的副使。

從永樂以來,日本遣派到明朝的貢使,國書上雖稱「日本國王」,實際上是將軍的使者。這一名不符實的情況相沿成例,是出於國際上一個罕見的錯誤——惠帝在位時,朝廷不瞭解日本自源賴朝開創「鐮倉幕府」,天皇大權旁落,已有兩百年之久。因而誤以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為「日本國王」,賜以璽書。足利義滿精明有為,為了貪圖與明朝展開貿易的大利,樂得將錯就錯,以日本國王自居。這樣,遣派明使的全權,亦就歸於將軍了。

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遣明的正副使,都由「京都五山」的僧侶中遴選。所謂「五山」之山,指寺而言,而京都五山則實有六寺,按等級依序為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萬壽寺之外,另以南禪寺冠於五山之上。策彥周良就是南禪寺的僧侶,選派僧侶充任貢使,不僅因為他們與室町幕府有特殊的關係,而且也因為他們是「讀書人」,優於學問,長於文筆、精於應對,同時瞭解明朝的國情。

策彥周良是第二次充任貢使,對於明朝的國情自更瞭解,尤其是對於他本身及他所要維護的幕府的利益,格外清楚。中國是禮義之邦,即使自以為「天朝大國」,有時自大得可笑,但懷柔遠人的政策,卻是亙千年而不變的。他記得嘉靖十八年初度奉使,一到寧波便被延入「嘉賓館」,地方長官大排筵宴,幾無虛日。北上之時,沿途都有周到的照料,到京住在「會同館」,呈遞國書、覲見皇室之後,接著便是賜筵、賜珍物,以及達官貴人的豐盈饋贈。

正式的任務,便是這樣輕而易舉,然後就都是自己的事了。在會同館就可以將帶來的貨物,待價而沽;當然,刀劍之類作為貢品,其實是商品,一經繳入兵部武庫,不愁戶部不發優厚的代價。

歸途中樂事更多,除了自由貿易以外,還可以飽覽名山大川,訪問文人墨客。中國有句古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策彥周良看,唯有入明的萬里之行,才真是不虛此行。

可是,策彥周良此時的感想,卻是深悔多此一行,在去留兩難,焦灼無計之際,唯有期望副使能籌得一條善策。

他的副使選自相國寺,法名釣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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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只為當時存著僥倖之想,以為明朝不至於堅持十年一貢的約定,必能通融。如果受命之初,能多想一想,萬一不準入境怎麼辦?又何至於有今天的煩惱?唉!」

「正使亦不必過於自責。麻煩已經惹上身了,只有想法子應付。」釣雲沉吟了一會,用極其自信的語氣說:「今日之事,絕無回國之理!勞而無功,不但對幕府及各地諸侯,無法交代,只說四條船上的人,徒勞跋涉,肯甘心嗎?」

策彥周良默然。考慮久久,覺得釣雲所說的「絕無回國之理」,無可更易。但是不回國又如何呢?「在這雙嶼待一年,」他問,「明年再僥倖一試?」

「是的,我想明年一定可以如願。」

「就算能如願,這一年又怎麼辦?莫非真的將可以公然貿易的貨物,當私貨出手?」

「我看,」釣雲很直率地答道:「恐怕非這麼辦不可了。」

「貨款呢?收不回又如何?」

「那……」釣雲不再說下去,只顯露出極詭秘的微笑。

策彥周良心底泛起濃密的疑雲,猜想他是受了汪直的煽惑,很想嚴詞厲聲地告誡他一番,但一轉念間,神色和緩了,「也難怪你!」他說,「你哪知道明朝那些舶主與貴官們的機關?等我說與你聽。」

※※※

從廢止「寧波市舶提舉司」以後,凡有私船到海口,都由許棟等人作居停,名為舶主。此輩經手私貨,往往不付貨款,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見,便是推在沿海一帶的「貴官」身上,說他們仗勢欺人,揹勒貨款不發,無奈他何!

這可能是實情。所謂「貴官」,其實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員。明朝的規制,罷官之後,必須回鄉,在原籍便是紳士。明朝的鄉紳權勢極大,干預公事,魚肉鄉民,往往無惡不作,「黑吃黑」吞沒私貨,亦是常有之事,無足為奇。

如果遇到這樣的情形,貨主自然在近島坐索,舶主的供應漸漸不足,逼他們上岸擄掠,這就是倭患的由來。當然,上岸首先要找來算帳的,便是那些貴官。而貴官可以運用權勢,指責地方大吏,「倭寇逗留近島,朝廷三令五申,加強備倭,你們就是這樣坐視不問嗎?」

這是「義正辭嚴」的責備,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於是調兵遣將,準備進剿。而此時貴官又反過來賣好於貨主了。

「他們是拿洩露軍機來賣好。」策彥周良向釣雲說,「譬如說,你帶了一批人上岸,硬佔了他們一個村莊,這時候他們就會來告訴你,官軍定在那一天進兵包圍?有多少人?領兵的是誰?勸你趕快走。同時好言安慰,拍胸擔保,下次一定結算清楚。這時候就容不得你選擇了,只有趕快下船。」

「這,我就不明白了!」釣雲困惑地問,「那些貴官為甚麼要這樣翻雲覆雨?既然能夠策動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借刀殺人,不是永絕後患了嗎?」

「釣雲君,你真太老實了,連這一點都想不通。如果他們是那樣做,以後還有甚麼人替他們帶硫黃、蘇木、扇子之類的私貨來?」

「啊!原來是要留下後步。騙一次不滿足,還想騙第二次,那也太狠了。」

「對了,他們就有那樣狠。」

「然則,我們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騙嗎?」

「問得好!釣雲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歷其境,你會怎麼做?」

「很難說。」釣雲答道,「人總是人,容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只怕會失去理智。」

「原來你也這麼想!」策彥周良點點頭說:「平心而論,明朝的所謂倭患,雖不儘是這樣的情形;而這樣的情形,實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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