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月,長安一年最好的時候。

長安的三月是屬於曲江的。位於外城東南角上的這一池曲水,從漢朝以來,就負盛名;一直是皇帝構築離宮的理想地帶。二十年前--開元中,大加疏鑿,重新經營,億萬的金錢,投入曲江四周,於是,如盛粧的貴婦,曲江出現了珠圍翠繞的新目。

而這「盛粧的貴婦」,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誰都可以親近的。

在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與庶民同樂於曲江。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裏,上巳——「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幾乎有半城的人,湧向曲江。裝飾得極講究的車馬,啣接不斷;車馬前面伸出長長的一枝竹竿,掛著脂粉所作的「紅餤」,這是春遊曲江的標誌。

曲江四周,自北岸樂遊原起,宮殿千門,分向東西延伸。還有百司廨署,稱為「亭子」——尚書亭子,門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實際上就是尚書省,門下省、御史台的官員專用的宴飲休憩的別墅。

尋常百姓,自不能進入那些「亭子」;卻可自設錦幄。豪富之家的錦幄,不但華麗,而且講究嚴密,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風光,外洩半點。

但南面除了特許以外,不準隨便設幄;那裏是禁區,禁區的中心是紫雲樓,天子所臨御的地方。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則賜宴臣僚;地點在紫雲樓西的彩霞亭。但雖說天子賜宴,卻非御饌;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長安、萬年兩縣辦差,除了水陸雜陳的盛筵以外,還要講究錦繡珍玩的擺設。自然,左右教坊的樂工,必定到場獻奏新曲——有時,天寶皇帝會成為教坊中的首席樂工,他是羯鼓能手。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聲色之娛,在那一天至矣盡矣。但是,他們在曲江的尊榮,卻遠不及草茅新進的新科進士。

三月十五;鄭徽的同年們所選定的大會曲江的日子。盛況不遜於上巳;而美人比上巳更多;長安的名媛、名妓,這一天都集中到曲江來了!

名媛,隨著她的父母到曲江來選婿;名妓,奉召來侑酒侍座。幾千雙、幾萬雙美目,都看著新科進士;幾萬雙,幾十萬雙的艷羨的眼光,都射向新科進士。而且,帝後、妃嬪、宮娥的視線,也都落在新科進士身上。

此日的曲江,是新科進士的天下;貴為天子,亦只是新科進士曲江會中一項炫耀的點綴。照例:皇帝御紫雲樓垂簾以觀。他甚至還不是新科進士的貴賓,只是不請自來的一位看熱鬧的觀眾。

大唐自太宗以來,歷代皇帝都盡可能為進士們增光益寵,作為牢籠天下英雄的手法。解音律、好文藝,賦性寬大慷慨的天寶皇帝,更以愛才出名;這天,他很早就帶著近年來最得寵的楊貴妃,臨御紫雲樓,要看看今年的新科進士中,可有特別出色的人物?

新科進士在彩霞亭的午宴,告一段落;接下來的節目是曲江泛舟。彩飾的彩舟,屬於公家,在上巳賜宴那天,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中書門下」大吏的通稱——以及李太白他們那些翰林學士,才有資格上船;而這天,連天子都沒份,兩隻彩舟下面,儘是新科進士。

與天子並坐在袞龍繡榻上指點談笑的楊貴妃,忽然發現了疑問,輕喊一聲:「高力士!」

「高力士在!」他疾趨上前,躬身聽候吩咐。

「新科進士多少人?」

「回貴妃的話,共取二十八名。」

「我也記得二十八,可怎麼船上只有二十七?是何緣故?」

「待高力士馬上去打聽了來,稟告貴妃。」

「不!」天寶皇帝命令:「宣達奚侍郎來!」

「領旨。」

達奚珣奉召上樓,行過大禮;楊貴妃把她的疑問提了出來。

「稟貴妃:本科第二十二名進士鄭徽告病。」

「唉!」天寶皇帝嘆口氣說:「不到今天,不知進士之貴。怎麼偏偏病了呢?看來這鄭徽的福份有限!」

達奚珣最欣賞這個門生,立即回奏:「鄭徽志趣高邁,才思綿密,將來必是陛下的良臣。」

「既然如此,名次何以這麼低?」

「臣稟公識拔,不敢草率。那鄭徽帖經第二,試賦第一;三場策論,經義精湛,可惜時務兩策,不切實際,臣再三斟酌,取了第二十二名。」

「喔,試賦第一的就是他?」皇帝點點頭說:「那篇『老驥賦』我看過,情文兩勝,很難得。我想找人把它寫出來。」

他沉吟了一下,又問:「顏真卿在何處?」

「現任長安尉。」

「那好。傳我的話,叫顏真卿把鄭徽的『老驥賦』寫成手卷進呈。」

「是。」

「新科進士,時務策不好的,都該外放去歷練歷練!」

「陛下聖明。」達奚珣叩頭回奏:「請宣旨中書門下,敕下吏部遵行。」

「我會跟宰相商量。」天寶皇帝又回頭吩咐高力士:「賜新科進士鄭徽《廣濟方》一部!」

《廣濟方》是天寶皇帝親自編纂的醫藥驗方,尚未頒行全國;獨賜一名告病的新科進士,自是殊恩。這消息馬上傳了出去,成為一段佳話。

可是,達奚珣卻著急得不得了。

因為,鄭徽並沒有生病,也不在長安。各種的激勵,使得他處心積慮要在下一年的制舉中,爭取最高的榮譽;他情願暫時捨卻新科進士的風光熱鬧,隻身遠遊,去考察政風,發掘民隱,準備在明年金殿對策,「直言極諫」時,做一篇經國緯世的大文章。

阿娃自然支持他的計劃;他去告訴達奚珣,也得到了讚許。達奚珣又告訴他,此行的蹤跡要隱秘,因為宰相李林甫決不會喜歡他如此多事。所以他託病告假;暗底下,人已經離開長安一二十天了。

而現在卻忽蒙殊榮,內監頒賜御製醫方,若是見不到鄭徽本人,因而揭露真相,達奚珣的欺罔之罪,非同小可。並且可想而知的,老奸巨滑的李林甫會乘機給他打擊。輕則遠謫,重則下獄。總之,麻煩一定不小。

達奚珣徹夜彷徨,盤算出一個辦法,一方面遣派親信去通知阿娃準備;一方面親自起草,以鄭徽本人的名義,上表謝恩。

下一天,高力士所派的一名內監,騎馬到了延壽坊「新科進士鄭寓」,大門洞開,一望到底;阿娃誠惶誠恐地接了進去,堂前早設下香案,內監昂然直入,手捧那部黃綾精裝的《廣濟方》,在香案旁邊一站,阿娃不等他開口,趕緊先在香案前面跪下。

「鄭徽接旨!」內監大聲吩咐。

「鄭徽有病在床,民女李娃代叩天恩。」說著,阿娃叩下頭去。

「你是鄭徽什麼人?」

這一問在阿娃意料之中,她強忍委屈,清清楚楚地答道:「民女是鄭徽的侍妾。」

「他的嫡妻呢?」

「尚無嫡妻。」

內監點了點頭,朗聲宣告:「奉旨,賜新科進士鄭徽御製《廣濟方》一部。謝恩!」

阿娃恭恭敬敬地朝香案叩了頭,站起來從內監手裏接過《廣濟方》,供在香案中;然後把預先備好的謝禮捧了出來——薄薄的紅綾,裹著二十個開元元年鑄的金錢。內監接在手裏,掂一掂份量,揣入懷中,一言不發地騎馬走了。

隨後,阿娃又派張二寶到禮部投遞達奚珣代擬的謝恩表。表中同時陳奏,因病回籍休養,如果病體痊可,將應明年的制舉,以效馳驅。經過這樣一道平續,達奚珣就不再替鄭徽擔什麼責任了。

可是,阿娃那裏卻起了大風波!只為了她在內監面前所說的一句話,惹得李姥大動肝火。

「你就想做鄭徽的侍妾,也別先忙著告訴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頭就是這樣責備。

阿娃對內監自承那樣的身份,原就覺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責備,更忍不住了。「誰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這樣說,憑什麼資格替他接旨?」她沒好氣地把李姥的話頂回去。

「好了,連宮裏都知道你是新科進士鄭徽的侍妾了!這個門戶只好收了起來!大家一起喝西北風吧!」

這一說,頓時把阿娃自以為理直氣壯的氣焰,挫了下去。她確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的「身分」,不但對內監口頭陳述過,鄭徽的謝表中也有,「御製《廣濟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謹領訖」的字樣,上達天聽,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進士鄭徽侍妾」的身份,再幹什麼半開門的勾當,讓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類的話,列入彈章,那可就把鄭徽毀得不可救藥了!

一想到此,阿娃驚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請命李姥,吩咐張二寶把樓上所掛的紗燈都取了下來;又叮囑侍兒們,緊閉大門,整肅門戶,無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這算是奉旨從良!」

想不到李姥在這時候,還會說出這麼句冷雋的話來,阿娃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自然該笑了!」李姥怨氣沖天地說:「你一直要替鄭徽守節,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願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這話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沒有想到。」她說:「誰會想到皇帝會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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