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寶三載,正月十八;距離鄭徽重入禮闕的大日子,只有五天了。

開元二十九年以後,改元「天寶」——那正是鄭徽剝極而復,重遇阿娃的時候。兩年的日子,鄭徽像脫胎換骨,重生再世;精神、志氣都養得很好了,但也養成了雙重的人格。

這不是一好一壞的矛盾,而是成熟與幼稚的歧異。兩年中日夜手不釋卷,沒有萬卷也有數千,過人的天資加上忘我的苦功,已成通儒,而又不廢文采;阿娃曾經將他的窗稿,偷偷兒找人去看過,沒有一個不驚為奇才,她心裡高興,卻不告訴他。

他也自負有經世治國之才,心裡常這樣想:晚年著書,總可在文苑傳中佔一席之地;詩稿傳世,五百年的聲名也應該有的。只是緊守阿娃的規戒,足不出戶。滿腹經綸,沒有人可談,唯有借紙筆來發抒;策問、方略,以及讀經讀史的筆記,積稿盈尺,在智慧上,他是真的成熟了。

而在阿娃面前,他卻如童騃。阿娃在他,不僅僅是親密的情侶和可共患難的朋友,是嚴師也是慈母,他對她有著一份牢不可破的依賴性;除了書本以外,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特別是有她在面前的時候,他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

再入禮闕去應進士試,是阿娃所作的決定;一切應試所該辦的手續,也都要阿娃提醒他去做。過了年,試期日近,鄭徽內心開始不安,這卻不是阿娃的一句話所能替他消除的。

「阿娃,你看這一次靠得住,靠不住?」他常常這樣疑慮地問。

「一定靠得住!」阿娃也總是這樣加強了語氣回答他。

「『場中莫論文』,我看靠不住。」

「沒有這話,都憑運氣,何必還要讀書?像你這樣讀書,如果還不能及第,何必還要科舉?」

「萬一又垮下來呢?」

「不會的。」阿娃說,「真有那麼萬一的萬一;明年再來!」

他搖搖頭:「真要垮下來,我也永絕此想了。只是,」他遲疑了半天說:「到那時候,姥姥不知道會說什麼話?我簡直不敢想!」

阿娃明白了,「姥姥最多說你運氣不好,還會說什麼?」她故意這麼說。

於是,這一天——正月十八,李姥特為替鄭徽設了一桌盛筵,名為替他預祝,實際上是根據阿娃的意思,特意來安慰他,消除他內心的不安。

「一郎!」李姥舉杯向上座的鄭徽說:「我知道你這兩年奮發上進——就這個便夠了。一個人窮通富貴,一半靠天,勉強不來。萬一落第,你心裡不要難過!」

鄭徽心想,李姥已估計到會有最壞的情說出現,反預先來安慰他,這真是想不到的事,便欣然飲了一杯。

「本來是替你預賀高中,卻先說這些洩氣的話,好像不對;這因為,一郎,我完全拿你當自己人看,所以說話不作客套,這你得明白!」

儘管李姥曾曾經勢利無情,把他害得好慘,但兩年的時間,已沖淡了那悲痛的回憶;而今天這番舉動和她的那幾句話,又是如此慈祥懇切,鄭徽不能不受感動,他大聲答道:「我明白。姥姥,你放心好了!你問問阿娃,這趟入闈,再不會像上次那樣了。」說著又轉臉對阿娃:「考考我,讓姥姥看看我行不行?」

「『大司樂乃分樂而序之。』」阿娃隨口提了一句。

「那是《周禮春官》。」他接著她的聲音說:「『大司樂乃分樂而序之,以發、以享、以祀。乃奏黃鐘、歌大呂、舞雲門,以祀天神。……」一口氣背了一大篇,卻又突然停了下來,痛苦而感慨地搖搖頭:「背誦是小學生的玩意,卻把我整慘了!」

「不管他小學生、大學生,朝廷要考這個,就得往這上面去下功夫。」李姥又說:「一郎,我知道你才學是好的,現在運氣也要轉了,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們阿娃的一片苦心。」

「那怎麼會?」鄭徽趕緊離座,舉杯相敬:「阿娃,我現在什麼都不必多說——我不說,你也知道。人生遇合之奇,無過你我;將來我還要做件驚世駭俗的舉動來報答你!」

阿娃不知道他所說的驚世駭俗的舉動是什麼?也不想去問:兩年來心力交瘁,當功德快將圓滿的時候,她反有種無可言喻的落寞之感。

李姥卻高興得很,「快熬出頭了!」這是她心裡時話,「也不用說什麼報答的話,只望你將來多聽阿娃一句話就行了!」她意味深長地暗示。

鄭徽自然不會想到李姥心裡的打算,更不知道阿娃曾對李姥罰了永不背棄的咒,他只在心裡興奮地盤算著金榜題名以後的另一得意快舉。

「酒夠了!」李姥說:「這幾天一郎別多喝酒,玩玩散散心,養足了精神,考得才好。」

鄭徽聽從了李姥的話,試前這幾天,什麼事也不做,多睡多吃,看看行雲流水,培養天機,準備盡平生所學去湔雪前恥。

阿娃和繡春卻大大地忙了起來,入闈用的食物、筆硯、油燭、幃簾,一一親自檢點。試期前一晚,更是徹夜不眠;到了三更時分,把鄭徽叫了起來,一面服侍他漱洗飲食,一面不斷叮嚀,卻都是些如何照料自己的瑣事。她說一句,他應一句,並且真的都緊記在心,就像個孝順的乖孩子聽從母親的話那樣。

送考的是張二寶,進了安上門,送到棘圍搜檢的地方,張二寶不能再往前走了。鄭徽一個人背了考籃,往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不見張二寶的影子,頓時有舉目無親、淒悽惶惶的感覺。

同時他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就像突然為人撮弄到了戲台上,後退無路,前面卻又眾目睽睽地注視著。經過一番自我掙扎,他終於咬一咬牙,想著好歹要把這場戲演了下來。

突破了這個心理的障礙,也就擺脫了對阿娃的依賴心。現在只有靠自己了!他這樣一想,光不忙著入闈,把考籃放下,定一定神看清楚了一切情況再說。

於是他腦中重現了第一次赴試的景象,賈興送他到這裡——太府寺和少府監之間的街口,由此往北,越過太府寺,向西轉入禮部南院,就是試場了。他記得那天大雨傾盆,寒風刺骨,背著沉重的考籃,滿心的懊喪;那種天氣和心情,就不吉利。

而今天卻是好天,旭日越過興慶宮的花萼樓,灑他一身金光,也沒有風,舒服得很。

「還等什麼?」他這樣對自己說;頓時激起一腔雄心,滿懷鬥志,一手提起考籃,沿著太府寺的東牆,大踏步往前走去。

照例重重搜檢查驗,在西廡找到號次坐了下來,打開考籃,只取筆硯,不動其他;他估計一上午就可完事,阿娃替他準備的脂燭、乾糧都不會有用處,他只盡量保持心境的平靜,默默背誦著要考的經文。

然而他也實在禁不住感慨;感慨生自回憶,想到韋慶度,想到他父親,想到馮大、西市凶肆的主人,以及那些傾倒於他的輓歌的人們;也想到土地廟的那一班乞兒,無論活著的、死掉的,甚至於連他自己,都不會想到有一天他還會坐在禮部南院,應天下仰望、朝廷特重的進士試。就算世事如棋,怕也沒有這樣不測的變化!

如果及第了,曲江大宴,皇帝御紫雲樓垂簾以觀;公卿士庶,絡繹於道,少不得有那眼尖的會認出來;那不是唱輓歌的嗎?怎麼成了新進士?……

想到這裡,他有些不安;但也覺得很有趣,不知道那些眼尖的發現了他的真相的人,會有怎麼樣的詫異的表情?

「主——司——升——座——。」

在胥吏吆喝聲中,舉子們紛紛起立;在階前肅靜無聲地行過了互拜的儀注,各自歸座。

這就要進入正式的考試了。鄭徽想到第一次帖經之難,彷彿猶有餘悸;直到題目發下來,他才鬆了口氣。

跟上一次一樣,《禮記》、《左傳》、《論語》,每書十帖,題目一入眼中,那空白的地方彷彿都寫著字,他不需要思索,就能把該填的字填補了起來。

三十帖中,只有兩帖答不上,他放棄了;第一個交卷出闈。張二寶還沒有來接,他也不想等;自己雇了個車,一直回家。

「這麼快就考完了?」家裏所有的人都圍著他打聽消息。

「二十八帖!」他做著手勢,大聲向阿娃報告。

阿娃微笑著,什麼話也不說——她覺得那是多餘的。

「還有兩帖。想一想也可以答出來;但我不要。太圓滿了不好!阿娃,你說對吧?」

「嗯。『謙受益,滿招損。』」阿娃嘉許地答說。

「早知道這麼快完事,也用不著費那麼大事準備吃的。」正在檢點考籃的繡春,笑著埋怨:「害我們白忙一陣子。」

「把那些乾糧都拿出來,大家分了吃了吧!」李姥吩咐。

李姥馭下,難得寬假詞色,所以侍兒們都藉著鄭徽帶來的一團喜氣,爭著從繡春手裏去搶那些點心,打打鬧鬧,笑做一團;特別是小珠,更覺得高興,大聲嚷著:「吃一郎的狀元糕,吃一郎的狀元糕!」

「這個小東西,嘴倒甜!」李姥笑著罵了一句。

鄭徽卻深感不安。當年不作第二人想的豪氣,自經挫折,已消失無餘;此刻捲土重來,但求及第,便已心滿意足,絕不敢妄想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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