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而鄭徽卻是更下流了、下流到了乞討為生,不以為恥的地步。

當他能夠撐一根竹杖,慢慢走路時,自動來施捨他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少了。盤踞在土地廟的那些乞兒們,原來可以沾他一點光;以後又把他看成一個累贅。「斜眼兒」倒很同情他,但作為一個頭兒,他有他的法度,如果私心偏袒,容許鄭徽坐享其成,不能服眾,他的丐頭的地位,便有被篡奪的危險。

因此,斜眼兒不能不發話:「喂,新來的!」這是他們問不出鄭徽的姓名,自然而然的所賦於的一個代名詞,「你也該出去做點生意了!」

「我從沒有做過生意。」鄭徽慚愧地說:「不識秤,也不會打算盤。」

斜眼兒又好笑,又好氣,「你倒像個書獃子!你道什麼生意?我說的是沒本錢的生意。」

「難道是去打家劫舍嗎?」鄭徽囁嚅著說,「我想不是的。斜眼哥,你實說了吧!」

「你真的不懂,我只好實說了,兩個字:討飯!」

「噢——!」這不足驚異,但他卻感到為難;有現成的冷飯殘羹,背著人也就吃下去了,若要仰面求人,伸出一隻手去乞討,那可是比死還難!

「怎麼樣呢?」斜眼兒催問著。

「我、我不會;我不知道怎麼討法?」

「誰又是生下來就會討飯的?還不是逼到沒有辦法,只好不要臉了。」斜眼兒停了一下,開了教訓:「討飯也算三百六十行中的一樣行業,要難,比什麼都難;要容易,比什麼都容易。」

「那麼,請你先說容易的。」

「容易,就是不勞心、不勞力,張口去討,伸手去要。那怕你萬貫家財,嬌生慣養,要吃飯,要錢花,不也要開開口,伸伸手?不然,誰知道你要幹什麼?總而言之一句話,如果討飯不是件最容易的事,一個人就不會討飯。」

「嗯,嗯,這話不錯。若是還有比討飯容易的事,盡可以自食其力;何必這樣叫人看不起?」鄭徽接著又問:「斜眼哥,你再說那難的。」

「難的就是你現在心裡的想法。捨不下那張臉!」

「這話也不錯。」

「可是,捨不下那張臉,就活不下去,你想想看,除了討飯,你還能幹什麼?」

鄭徽被問住了。茫茫人海,在他無路可走——任何一條路都有個起點,做工要會手藝,行商要有本錢,那怕做苦力,也還要一把力氣:而他,鶉衣百結,杖傷未癒,兼以遭逢了這樣的人倫劇變,自覺已成為天地間最不肖、最無用的棄材,心志頹喪到了極處,即使有路可走,他也無力去跨開第一步。

於是,鄭徽痛苦地搖搖頭:「我什麼都不能幹!」

「那你註定了是討飯的命!」斜眼兒理直氣壯地說,「認命吧,去討飯!」

認命是一回事,能不能開得出口去乞討,又是一回事。不管斜眼兒如何開導、鼓勵,鄭徽仍是踟躕不前。

「我可告訴你!」斜眼兒疾言厲色的提出警告:「弟兄們都說了,死掉的父母都吃不到我們一碗麥飯;可又養個活祖宗在家裏,這口氣嚥不下去。你琢磨著辦吧,你要捨不下這張臉,不肯討飯,趁早替我請!」說到這裡,又冷笑道:「我看你的臉皮也叫人剝得差不多了!捨得下,捨不下,都是一樣。我可再勸你一句:已落到這個地步了,四大皆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一日圖三餐、夜圖一宿,你不用擔心妻妾偷漢、兒孫不成器;也不用擔心小偷、強盜;更不必怕有什麼仇人算計你;甚至死也不必怕,反正這個世界不過如此,回了老家更好。你想:這樣無憂無慮,豈不是神仙過的日子?所以說:討飯三年,給個皇帝不換。就是這個道理!」

這番話在鄭徽真是聞所未聞。原來行乞生涯,竟是佛家勘破生死關頭的大慈悲的境界!若「無我相」,則一切煩惱,無由而生;佛經上說:「境由心造」,看來真是一針見血地刺破了七情六慾。

鄭徽低眉斂手,讚歎地自語:「不想窮途末路,得聞金丹大道!」

「你說什麼?」斜眼兒聽不懂他的話,翻著眼,偏著頭問。

「我聽你的話!」

「對啊!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斜眼兒高興地說:「你只去討好了。討得到討不到,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讓別的弟兄知道,你並沒有在家吃現成飯。」

從此,鄭徽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乞兒。但他的乞討方式,與眾不同;他不強討,也不用過份卑賤的神態和語言去哀求,他像個募化的行腳僧,沿門托缽,唱一聲:「求佈施!」有佈施也罷,沒佈施也罷,決不多作逗留,惹人討厭。

同時他又自己規定,乞討以及午為限,因此,足跡不出一坊之地。討來的錢和飯,都交給斜眼兒,再領受他自己應得的一份:只是一份果腹的食物,錢在他沒有用處。

午後,他反走得遠些,每每到佛寺去聽經。長安自貞觀年間玄奘取經東歸,廣建佛寺,高僧輩出;有時登壇說法,那般信心極虔的善男信女,對於大乘經義,其實並不懂得多少,倒是蜷縮在殿下牆角的乞兒,會心不遠。

但是,鄭徽卻並非大徹大悟,真的看破了大千世界。他只是通禪理於丐道,無可奈何去自求解脫而已。有時午夜夢迴,彷彿聽得慈母的呼喚,聞到阿娃羅襦初解的香澤,或者看見韋慶度的爽朗的笑容,萬千恩怨,一齊兜上心來,禁不住淚下如雨;那一刻,才算是他神智湛明的時候。

但在白天,他也實在只有假作看透了生老病死,虛矯地想學菩薩捨身飼虎的作為,才能把日子挨了過去。他的杖傷一直未癒,冬天一到,住在那四面通風的破廟裏,手足更都生了凍瘡,由紅腫以至於潰爛。身上仍是那件用破布補了一塊又一塊的灰布袍,整天在打著哆嗦,只有晚上找些破板碎木頭升起一堆火,身上才有一些暖氣;而那紅腫的凍瘡,只要一感到熱,便又痛又癢,常使他整夜不能成眠。

到了雨雪載途的歲暮,日子更難過了。斜眼兒還算是有算計的,在神龕中儲藏著一些乾糧,遇到無法行乞的天氣,勉強可供一飽;但這年冬天的長安,天氣壞得很厲害,一進了臘月,幾乎沒有一天晴的日子;儲藏的乾糧很快地吃完了,積下的一些錢也漸漸用完了,大家都陷入半飢餓的狀態之中。

偏偏天又下了大雪,鵝毛似的雪片,日夜不停地飄了兩天;整個長安城變得臃腫不堪,兩縣九衙都斷了行人,好在民間富足,家家戶戶都有積聚的食糧,十天半個月足不出戶,也不要緊。

苦只苦了斜眼兒的那班弟兄。乞兒們有個抵擋飢餓的秘訣:睡著不動,保存元氣。只有鄭徽不懂這個秘訣,餓得頭昏眼花,五中如焚,自以為能了生死,忘榮辱,此時卻不敵腹中熊熊的餓火。

第三天雪停了,生來一身懶骨的乞兒們,都還不想動,要看看天氣再說。鄭徽可是等不得了,撐持著竹杖,走出土地廟;但見白茫茫一片,遙望西市,冰清鬼冷,連條狗都找不出來。

餓得頭暈的鄭徽,無法細作盤算,他只是一腳高、一腳低,踏著積雪一面往前走,一面淒苦地喊著:「求佈施,求佈施!」

沒有人理他。也許街道廣闊,而且家家門窗緊閉,聽不見他的聲音;也許聽見了懶得出門來看一看。

那樣拉長了聲音喊,很需要用些勁;原來腹中就空空如也,一使勁更弄得虛火上升,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雙腳發軟,一跤摔在雪地裏。

一陣徹骨的奇寒,幾乎使他斷了呼吸;一種死的恐怖,擠出了他的僅剩的精力,居然很快地從雪地裏爬了起來。

他的雙腳還在抖顫,但終於站住了沒有倒下去。他痛苦地發現,什麼勘破生死關頭,都是自己騙自己的大話。淪落到這樣不堪的地步,卻還留戀著毫不足戀的殘生,真是沒出息到盡頭了。

於是,他的雙眼模糊了,臉上感到發熱;也嘗到了他自己的淚水的苦澀的滋味。

然而他也知道,在那數尺厚的雪地裏,即使想死,也不能夠;就算甘心入地獄,也還得用自己的腳走了去。

於是他提起沉重的腳步,為自己去開一條路。雪地裏一個腳印接著他的另一個腳印,荒涼寂寞,就像亙古以來,便只他一個人走過這一條路。

終於,他看到了一間開著的窗,和樓窗上的一個人影。

但以相隔甚遠,而且眼力也大不如前;只能從不甚分明的彩繡衣影中去想像她必是個麗人,然而這不是他所太注意的;只要是個人影,便能為氣衰神敝、搖搖欲倒的他,帶來稍稍振作的活力。

「求佈施——」他自丹田中發聲;滿腔的希望,溶入靜寂如死的雪後晴空中,卻如垂死哀鳴,令人毛骨悚然。

這一聲傳入樓頭,有人頓覺心神震盪!那聲音彷彿極熟悉,卻想不起是誰的聲音?彷彿極遙遠——遠得像是前生隔世的聲音;但是,決不是幻覺,她確確實實地知道,那聲音是她曾聽到過的。

「啊,像他!」——想起像「他」,她反爽然若失,只有些驚異,世上竟有這樣聲音相似的人!於是,撇開了「他」,她才想到那乞兒真可憐!

「求佈施——!」這淒怨的聲音後面,又長長地喊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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