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不作美,正月十九一早,傾盆大雨。

這是李家的大日子,未到四更,全家上下都已起身;裏裏外外,燈火輝煌,喧嘩的雨聲,為這興奮的一家,增添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熱鬧,也增添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李姥以一家之主的資格,盡心照料後輩的姿態,親自坐鎮西堂,指揮侍兒和僕從,安排鄭徽的飲食、衣服、器用和車服。那些專為討個吉利口採的食物,和帶入闈中的筆、墨、脂燭、氈蓆和乾糧,都是早就準備好的;麻煩的是衣服和車馬——油衣油帽得取出來重新檢點;天雨不能騎馬,臨時套車也費了不少事。

五更剛過,全家冒雨擠在門口送鄭徽上車。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興奮和感激之外,也隱隱感到沉重的壓力,需要時時深舒一口氣才好過些。

一共三輛車,分載著他和賈興、楊淮、牛五以及一個很重的考籃,在雨中向西急馳。車圍甚密,他一點都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隆隆然車聲如雷,聲勢驚人,可以想像到起碼有二十輛車,跟他朝同一方向行進。

車停了,在皇城南面東首的安上門前。

下車一看,鄭徽竟有些惶然無主了!白茫茫的雨簾中,黑壓壓一片人頭;應考的上千,送考的加倍,合起來總在三千人以上,把一條廣達百步的安上門大街填得滿滿地。門外,數百輛馬車和犢車,沿著皇城對面的太平坊、光祿坊、興道坊、務本坊停靠,一望無涯,更是難得遇見的壯觀。

左右金吾衛、威衛、武衛、驍衛、千牛衛,京城、皇城和宮城的禁衛部隊,各就其管轄的區域,陳兵戒備。但實際執行彈壓任務的是京兆府和長安、萬年兩縣的胥吏,他們手持長長的皮鞭,在雨中抽得嘩嘩地響,如果不小心挨一下,那滋味決不會好受,所以雖是人潮洶湧,秩序卻相當良好。

鄭徽幾乎是身不由主地被擠進了安上門,越過太常寺,在太府寺和少府監的街口,設著木製的拒馬,上面佈滿了有刺的棘枝,這是入闈的第一道關口,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不能再往裏走了。

「把考籃給我吧!」鄭徽對賈興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闈?你們輪班在這裡守著,等我。」

「是。」賈興十分關切地說:「郎君,裡面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你們放心好了。」

考籃的份量很重,鄭徽勉力背在身上,加入北進的行列。由於街道很寬,用拒馬布成八個入口,所以第一關很順利地通過。

走盡太府寺的東牆,往西轉彎,就是禮部南院,也就是他的試場。在這裡就麻煩了,胥吏大聲吆喝著,搜檢全身,後到的人在雨中鵠立等候,雨勢太大,油衣失去效用,一個個淋得稀濕,狼狽不堪,兼以陣陣風過,吹得人其寒徹骨。

好不容易才輪到鄭徽,脫去油衣油帽,一件青領玄袍,濕了一半。幸好韋慶度已先入闈,在院門口等著照料;胥吏必是他的熟人,只看他微微以目示意;那胥吏驗看了鄭徽的文書,也還是細細搜檢全身,只不過不再故意刁難而已。

闈中嚴肅,不便多講話,韋慶度只低低說了聲:「隨我來!」便替鄭徽拎著考籃,送到東廡,按號歸座。

不久,雨止天明,階前陳設香案,主司禮部侍郎崔翹率同考功司的官員,與應試的舉子相向對拜,禮畢回座,肅靜無聲;監試的官吏,分佈甚密,一個個不住冷眼搜索,鄭徽心存戒懼,目不斜視地危坐著,靜等發題。

題目發下來了。《禮記》、《左傳》、《論語》,每書十帖,共三十帖。一帖即是書中的一行,無頭無尾而又中空三、四、五、六字不等;貼經就是要把這空著的地方填補起來,一字錯不得,錯一字這帖就算全錯。

這玩意真是會者不難,經書熟的,用不上半個時辰就可交卷,因為三十帖中要寫的字,不會超過兩百個。

但這樣的人,百無其一。同時題目也出得一年比一年難了,或者疑似之間,叫人捉摸不定;或者孤章絕句,叫人無法望文生義。鄭徽就遭遇了這樣的困難——題目一到手,細細看了一遍,他知道出處的,只有四帖。

大冷的天,他出了一身汗!

這一刻,如果主司告訴他:我取你這一場,你替我下帷苦讀三年!他也心甘情願地會應承下來。無奈,這是幻想。

有什麼辦法?唯一的辦法是從頭檢點。

於是他下硬功夫,從頭默誦。這辦法有些效驗,背到差不多的地方,自然而然會想了起來;可惜,他能背得正確無誤的,只有十分之七;而題目,不幸正如他所顧慮的,大部分出在他沒有把握的那十分之三之中。

三部書背完,時已近午,自信答對的,只有七帖,答是答了,對不對不知道的有四帖;抬頭張望一下,對廡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子,想來已交卷出闈,其餘大部分的人,正在進餐;他也感到腹中空虛,卻是毫無食慾,便懶得去動阿娃親手替他調製的乾糧了。

搾腦汁、索枯腸,總算又搜尋到三帖,其中兩帖在可否之間。

暮色漸上,胥吏高唱:「燒燭!」但聲音是懶洋洋的,鄭徽有些奇怪,仔細一看才明白,闈中零零落落,剩下不到三四十人,怪不得胥吏也不起勁了。

鄭徽愛面子,而且很敏感,他覺得胥吏那懶洋洋的聲音中,充滿了厭惡和輕蔑——他知道那些胥吏心中要說的話:「反正不行了,窮耗著幹什麼?你們要早交了卷,我們早就回家抱孩子喝酒去了。這麼陰冷的天,何苦讓我們白陪著受罪?」

算了!他也不燒燭,低頭上堂交了卷。

出闈時,太府寺前的拒馬已經拆除,所以賈興他們都在禮部南院門口等候,一見鄭徽出闈,趕緊都迎了上來,接過考籃,向他道勞。

不知怎麼,鄭徽卻是愧對這些家僮,只問:「見到韋十五郎沒有?」

「中午就出闈了。」賈興答道:「還問郎君來著。」

「我現在就去看他。」鄭徽吩咐:「讓牛五跟我去好了。你和楊淮把東西送回去,告訴李家小娘子,說我到韋家轉一轉就回去。」

出安上門,仍坐原車回平康坊,進了坊西門,鄭徽到韋家一問,說韋慶度看素娘去了。於是,他又折往王四娘家。

由於他的匆促的步履和眉宇間的隱憂,韋慶度料定他有心事要談,便不讓素娘和阿蠻跟他慇勤周旋,悄悄拉了他一把,到後面一間小閣中去密談。

「怎麼?」韋慶度問:「才出闈?」

「可不是!」鄭徽在這一可共腹心的好朋友面前,毫不掩飾他的內心的焦憂,愁眉苦臉地說:「怕是一敗塗地了。」

「沉著些!慢慢說我聽。」

「大概只有《左傳》還過得去——」鄭徽把帖經的結果,大致說了一遍。

「那就只好在『贖帖』上打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去辦,我在禮部考功司有朋友。」韋慶度想了一下又說:「第一場帖經,廿二才發榜,足足有兩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挽回。」

鄭徽聽見這樣很有把握的表示,愁懷一寬,窘澀地苦笑著:「一切仰仗了!」說完,又作了個揖。

「你怎麼說這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韋慶度站起來,捉住他的手臂說:「喝酒去吧!」

「不!」鄭徽想說:實在有些食不下嚥!但這話太洩氣了,就在這樣的知交面前,也有些說不出口,便托詞怕李姥和阿娃惦念,得早些回去。

韋慶度心知他意興蕭索,便不堅留;約定明天中午到李家去給他回話。

一回到家,他也不談闈中的情形,只是強打精神跟阿娃說笑,吃飯時也勉強表現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但他心中一直在嘀咕,怕阿娃,或者李姥闖了來,問他考試的結果。

而阿娃居然也始終不提,她是極機敏的人,到晚不見鄭徽回家,想起姥姥說過:「完事得早的,多是好的。」心裡便有些疑慮;及至賈興回家,聽說他出闈不即回家,卻忙著去看韋慶度,疑慮更深。再又聽說第一場試,許多人在午前即已出闈,而他卻磨到上燈時分,越見得姥姥的話有道理。等到當面一見,他的不太自然的笑容和絕口不說闈中之事,更證明了她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

但是,她也完全瞭解鄭徽此時精神上的苦悶,深深警惕,不敢去碰他內心的創痛。一片深摯的真情,卻必須出以虛偽的周旋,阿娃的痛苦,真也不減於鄭徽。

這夜,鄭徽搬回西堂,藉助於酒力,總算能夠一宵熟睡。第二天一醒,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發現自己昨天回家以後,不談闈中的情形是一大錯誤。這種不合常情的態度,於事無補,反會引起李家上下的竊竊私議,招來麻煩,極其不妥。

於是,他漱洗早餐過後,向正在梳頭的阿娃說,要去看看李姥,把昨天第一場考試的經過告訴她。

「這應該的。」阿娃說:「姥姥昨天吃了午飯,一直在西堂等你出闈。」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賈興回家,說你到韋家去了,姥姥才走。」

這一走何以不再來?是惱他出闈不即回家,還是看出事情不妙,大失所望?鄭徽這樣想著,十分不安。

「我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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