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個月以後,他們又踏上歸程,那已是一年將盡了!

歲暮的天氣,雨雪載途,行旅是相當艱苦的;但鄭徽的心情卻十分振奮,在洛陽的一個月,他享受了太多的溫馨恬適的生活,靜極思動,即令是一次艱苦的行旅,也可以借它來發揮過剩的精力。

因此,他拒絕阿娃要他一車同載的建議,情願衝寒冒雪,跟賈興與楊准一樣騎馬上路。熱於史事的他,大發思古之幽情,迤邐西行,進入函谷新關,見到了許多非谷非穴,荒涼萬狀的黃土大深坑,想起秦將白起和西楚霸王坑降卒的故事,恍然有悟於「坑」之一字的解釋——然而這意會於心所產生的感覺,不是求知有得的愉快,而是無限的哀惻。

將到函谷舊關,在桃林住下。一天辛苦,到了客店,他總愛說說笑笑,藉以恢復疲勞,而這一天卻是擁被抱膝,憮然不樂。

阿娃看在眼裏,十分關切,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問說:「怎麼了?身上不舒服?是累著了吧?」

「身上倒沒有什麼。」他搖搖頭,「心裡堵得難受!」

「為什麼?」

「一路過來,太荒涼了!」

阿娃笑了,「你真是多愁善感!」她又說,「也怪不得你,生長在山青水綠的江南,幾時見過這種一片黃土的苦地方?」

「不是因為一片黃上,是因為那些大坑。你在車子裏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看上去每一個都有兩三里方圓,幾十丈深。怎麼?」她奇怪地問,「那些大坑,怎麼會惹起你的不快活?」

鄭徽欲語又止,終於這樣答覆:「你別問了!問清楚了你也會不快活。」

「不!」阿娃願意分擔他的憂鬱,「我一定要問。」

「那些大坑裏,死過幾十萬人!」

她心一懍,直覺地答說:「哪有這回事?你瞎說!」

「歷史上記載得有的。」他把秦將白起在長平坑趙國降卒四十萬,及西楚霸王項羽在新安城外坑秦卒二十萬的故事說了給她聽。

「我不相信。」阿娃是真的不信,「幾十萬人怎麼坑法?那得有多少人來制服他們?他們也就一個個乖乖地叫人坑死了?」

「我從前也這麼懷疑,今天才知道是辦得到的。把那些人往大坑裏一攆!」他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如豆的燈焰,用一種冷靜得奇怪的聲音,彷彿幽靈獨白似的,敘述他所推想的當時的情況:「坑邊幾十丈高的斷崖,斷崖上站著執戈的勝利者;坑裏幾十萬人,你擠我,我擠你,就是沒有一條出路,呼爺喊娘,眼中哭出血來,也沒有人理他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老天爺,活活餓死……」

「你不要說了!」阿娃厲聲喊著,用她的手,急急來掩他的口——他感到她的手是冰冷的。

想不到把阿娃嚇成這個樣子,鄭徽在困惑以外,深深懊悔,趕緊握著她的雙手說:「別怕,別怕,我是故意編出來嚇唬你的。」

「可怕,」阿娃喘一口氣說,「幾十萬人,一條生路都沒有,就那樣等死!」

「你怎麼還是把我的話當真了?」他著急地搖著她的手說,「不許再想了,趕快把它忘掉!」

阿娃怔怔地不響。他取一件襦襖披在她身上,緊握著她的手;好久,她的雙手才暖過來,臉上也恢復為紅潤了。

「一郎!」

「嗯。」

「我想你的話不錯,臨潼西南有一處地方,叫『坑儒谷』……」

她的話沒有完,就讓他攔住了,「我們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他說,「不要再研究這些了,我也不過瞎猜猜而已,八九百年前的事,跟我們什麼相干?」

於是,繡春來鋪好了被,兩人各有一副枕衾,分別睡下。到半夜阿娃大做噩夢,把鄭徽驚醒了好幾次。

行路的習慣,向來曉行早宿。寒雞初唱,客店中已經燈火處處,人聲嘈雜。鄭徽起來剔亮了燈,拿到床前一照,只見阿娃雙頰如火,鼻息重濁,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前額,燙得炙手。

「病了!」鄭徽失聲叫道。

阿娃也醒了。她微微張開眼,重又閉上,輕輕地說了句:「渴得很!」

鄭徽趕緊放下燈台,通宵不熄的炭爐上坐著三壺熱茶,他斟了一碗,稍稍吹涼了,才把她扶著坐了起來,另一隻手把茶碗湊到她唇邊去。

阿娃喝完了,喘了口氣,掠掠鬢髮,但神情仍顯得極其委頓。

「怎麼一下病了?」鄭徽緊鎖著眉頭說。

「昨天下午,身上就寒颼颼的,大概是受了涼,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說著,就要掙紮下床,可是剛一動,就趕緊把眼閉上,顯然的,那是頭暈的緣故。

「你睡下吧!」鄭徽毅然決然作了一個決定:「今天不走了,歇一天再說!」

阿娃估量了一下,身子確是支持不住,勉強長行,會將小病弄成大病,反而不妙,便歉意地答道:「真是,早不病,遲不病,偏偏要趕著回去過年,在路上病了起來,這是從何說起?」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

就這時候,睡在裏房套間的繡春,推門出來,鄭徽把今天不走的緣故告訴了她;又把賈興找了來,叫他去問一問店家,有好醫生請一位來。

等天色大亮,賈興請了一位醫生來,細細診了脈,說是感受風寒,又沒有得到好好的休息,才一下發作:「表一表,出一身大汗,就可見好!」醫生極有把握地說。

鄭徽聽了非常高興,可是醫生又說了一句話,馬上把他的興頭打了回去。

「但有一件,」醫生一面坐下來處方,一面叮囑,「得要好好靜養,熱退淨了,才能起來行動。不可吹風,飲食務必當心。」

看來阿娃三兩天內還不能出房門,日子已過了臘月二十;到長安,按規矩走,起碼還有五天的路程,不知道能趕得回去過年不能?

「請指教!」醫生已開好方子,遞了過來。

脈案上說阿娃「外邪從肌膚而入」,需要「串涼透表」,開了些蘇梗、薄荷、杏仁、甘草之類常見的藥。鄭徽沒有涉獵過醫書。但看他說病人的症象:「翟熱、頭昏、口燥、肢軟」,倒是一點不錯;料想方子也絕無差錯,便連聲稱謝,送走醫生,立即派賈興上街,照方配藥。

那醫生確是很高明,阿娃服了藥,蓋上被悶頭大睡,滿身汗出如漿;近午時分,熱退汗消,頓覺神清氣爽,而且感到餓了。

於是,繡春煮了粥來;鄭徽一早起身,還沒有吃過東西,便陪著阿娃一起進餐,粥菜只是一盤醬漬萵苣,兩人卻都吃得津津有味。

「這下舒服多了!」阿娃吃完粥,靠在繡春肩頭說;長髮散亂,但因被汗濕透了的緣故,顯得又黑又亮。

「謝天謝地!」鄭徽笑道,「昨晚上你老做惡夢,我真以為把你嚇著了。」

「嚇是有點嚇。」阿娃很老實地說,「但這樣也好,把我一路所受的外感,嚇得早點發了出來,免得成一場大病。」

「你總算想得開。」鄭徽說,「也虧得那醫生的手段妙。」

「今天臘月二十幾?」阿娃問繡春。

「二十二。」

「到長安還得走幾天?」她又問鄭徽,「五天夠了吧?」

「不,起碼得五天。」

「啊!」她大聲地說,「那可真不能再耽誤了,反正我的病已不要緊,明天就走吧!」

「不行,醫生說要熱退淨了,才能起來行動。」

「這不是已退淨了,你試試!」她拉著他的手放在她的前額上——果然,清清涼涼的,跟他第一次探手去摸,燙得炙手的情形,完全不同。

「但是,」他仍舊不放心,「醫生說,不能吹風。」

「那也不要緊,在車裏,把身子蓋嚴些就是了。」

「不妥!你還是調養兩天的好。」

「在這裡調養什麼?種種不便。再說,姥姥在那裏盼望著,過年趕不到家,兩面都是牽腸掛肚的,沒有病也要急出病來!」

鄭徽的意思有些活動了,「那麼我問一問醫生吧!」他說。

「用不著問!你要一問,他還不是那一套說法?」

「看看再說吧!」他一時下不了決心。

到晚上,阿娃已能起床。除了細細看去,略顯得有些清瘦以外,其他怎麼樣也看不出病容。

「我們明天走吧!」她在燈下呢聲求他,「早到家,早安心。急景凋年,耽在這種地方,真不是滋味!」

一半是不忍拂阿娃的意,一半是與她有同感,鄭徽終於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沒有風有太陽,是個長行的好天。

越過天險的「天下第一關」——潼關,西嶽華山在望,渭水兩岸,沃野十里;這與「車不得方軌,騎不得並轡」的函谷,是兩個絕不相同的天地。鄭徽默唸書經上的「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的句子,忍不住策馬疾馳,把幾天來的鬱悶,大大地發洩了一下。

但是,天不作美,一入關中,便是淒雨寒風,病體未復,旅途勞頓的阿娃,覺得很不舒服;只是她怕鄭徽為她擔心,一直強自忍著,不肯說出來。

除了忽冷忽熱,頭重鼻塞,滿身不得勁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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