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天下午,鄭徽就搬到了李家,仍舊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淒清的別院中。

賈興帶領著其他三個家僮,卸完了箱籠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掃了一遍,然後開始佈置;但剛動手打開行李,就讓鄭徽阻止住了。

「先別動那些!」他胸有成竹,卻不告訴賈興為什麼先不要打開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東市採辦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錢,只要東西好!辦齊了送給李家的廚子,請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賈興應諾著去了。鄭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煥然一新,然後叫家僮取出從江南帶來的土產儀禮——原來準備致送親友故舊的,此時改變了用處,最主要的兩份送給李姥和阿娃,其餘李家的侍兒僕役,也都有豐厚的賞賜;一片「多謝鄭郎」的聲音,洋洋盈耳,熱鬧極了。

饋贈李姥和阿娃的那兩份,是他親自送去的。兩處他都沒有多坐,送上禮物,又說晚上備酒還席,再稍稍敘幾句門面話,便即告辭回到他的院子裏,默默地坐著喝茶,細作盤算。

他想,韋慶度所說的,非上百萬不足以動李姥的心,這自然是誇大其詞。其時四海昇平,物阜民豐,就以兩京繁華之地來說,斗米不過三十錢,一貫——一千錢可出買米五石,百萬錢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禮,也不過如此;一個娼家,不管她聲名如何歆動公卿,決計沒有這樣高的聲價。

而且,他行囊中也沒有那麼多錢。他父親給他的現款共五百貫,維持兩年的用度,一個月可以用到二十貫——三品大官的月俸不過十七貫,他一主四僕,每月用二十貫是很寬裕的了。

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貪財好貨,並且生了一雙勢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闊不可。還有李娃,黃金難買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許,則取悅於美人的,仍然無過於財帛。

於是,他斟酌再斟酌,決定了分配的數目:三百貫送李姥,一百貫私贈阿娃,留下一百貫自己用。

入夜,西堂遍燒紅燭,阿娃喜盈盈地把鄭徽接了進去。她穿著黃羅銀泥裙,蔥綠繡花綾襖,單絲紅地銀泥帔子,畫著「十眉圖」中的第八品「涵煙眉」,層間貼著花鈿;雙靨薄薄施一層燕支,小巧的、淡紅的嘴唇中間,卻塗出深紅的櫻桃樣的圓點,那也是宮內的新妝,稱為「內家圓」;頭上是亂梳的「百葉髻」,揮著一柄牙篦——在盛裝中顯出一種雲鬢綽約的天然丰韻,把鄭徽看得忘了說話。

「一郎!」繡春笑道:「你倒是請坐啊!」

「噢,噢,」鄭徽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問,「姥姥還沒有來?該去請一下才對。」

「來了,來了!」外面有人答話,是小珠的聲音。

接著,門簾一掀,李姥白髮上簪一朵紅花,扶著小珠的肩,搖搖擺擺走了進來。

「一郎,破費你了。」李姥站住了腳說,「其實我今天牙疼,嚼不動什麼,只是陪著你們坐坐。看著你跟阿娃高高興興的,我也高興。」

「那太好了。」鄭徽介面答說,「我託庇在姥姥這裡,只怕您老心裡厭煩,姥姥高興,大家都高興了。」

「一郎你言重了!我們這種人家,貴客臨門,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厭煩?」

「媽!」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說道:「別老站著說話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是的,姥姥請入席!」他扶著她說。

李姥大模大樣地垂腳坐下,嘴裡卻這樣答說:「別客氣,一郎!今天你是半主半客,我是半客半主,不要分彼此。」

鄭徽唯唯應著,看了阿娃一眼,兩人無緣無故地相視一笑,然後就像預先約好了似地,一個執壺,一個捧杯,向李姥敬了一盞酒。

她淺淺地喝了一口,看著阿娃問說:「一郎那裏安頓好了?」

「安頓好了嗎?」阿娃轉問鄭徽,有一種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

「稍微安頓了一下。」鄭徽從容地答說,一面伸手到寬大的衣袖中,掏出三疊「大唐寶鈔」,放在李姥面前,「姥姥,你請收了。」他說。

李姥斜睨著「寶鈔」,枯皺的臉上隱隱透出喜色,但口中卻是帶著責備意味的話:「一郎,你太見外了!你先住個半年三個月的,等我供養不起了,你再拿這個給我,也還不遲。」

「這是我應該孝敬姥姥的。而且,我總得住到明年春天,房租、伙食、雜支,四個多月的花費怕還不夠——要不夠,姥姥儘管說,我再補上。」

「哪裏的話,你們主僕五位,在這裡住一年都夠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調停:「也罷,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當存在我這裡,你自己要用,儘管跟我說。」

於是李姥回頭看了一眼,由她親信的侍兒,把那三百貫「大唐寶鈔」,悄悄收了下去。

「一郎,」阿娃捧著杯問他,「昨晚上睡得還舒服吧?」說著,她借舉袖障杯的機會,隔斷了李姥的視線,拋給他一個眼色。

「這,」充分意會了的鄭徽,故意作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說,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冷?」阿娃打斷他的話,問了一個字。

「很冷。」他點點頭,又說:「而且院牆之外,就是街道,車馬喧鬧,讀書不容易靜得下心來。」

「讀書是要緊的。」李姥神色凜然,「一郎進京的第一大事,我們可耽誤不起。阿娃!」

「嗯!」阿娃應了一聲,不說什麼。

母女倆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一齊轉臉,看著西面的帷幕。

「一郎,你搬到這裡來住吧,讓阿娃照料你,總比你幾個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鄭徽終於如願以償了。雖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將有此表示,但此刻親耳聽到她這樣親切地說,心頭仍禁不住湧現陣陣狂喜,「謝謝姥姥!」他這樣說了以後,又轉臉看著阿娃,卻只是笑著,一句話都沒有。

「不過,」李姥又說,「別院的屋子仍舊留著,做一郎的書房。」

「一郎,聽到沒有?」阿娃嬌羞地笑道:「你在我這裡,要守我的規矩,若是不守規矩,我攆你到書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規矩。但你得先說說,你有些什麼規矩?」

「第一,不準喝醉酒!」

「這好辦。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來,不讓我喝就是了。」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將來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別跟我耍賴。」

「不會,不會。」鄭徽催問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讀書。」

這個規矩,鄭徽卻不願作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覺得阿娃來干涉他用功讀書,是件可笑的事;當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這番好意雖不便拒絕,卻也難以接受,便作了個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幫著她女兒說話:「不管你是世家子弟,還是滿腹經綸,如果榜上無名,什麼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換了種異常感慨的聲調又說:「生死榮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經歷得多了,照我看,讀書人最難堪的事,恐怕就是『打毷氉』了。」

鄭徽愕然不解,「請問姥姥,」他說,「什麼叫『打毷氉』?」

「『打毷氉』你都不懂?」

於是李姥為他解釋。進士考試,每年照例在二月間放榜,新科進士謁宰相、拜主考,雁塔題名,曲江大會,貴族世家爭著置酒相邀,幾乎宴無虛夕,像這樣總要熱鬧個兩三個月,等新科進士離開長安才了事。其間種種應酬場合,也邀請落第的舉子參加,雖不及第,卻可醉飽,稱為『打毷氉』——對失意者的杯酒相勞,原有極濃的人情味在內;但身歷其境的,眼看別人飛黃騰達,到處受人歡迎恭維,而自己卻愁著回到家鄉,不知用什麼態度去應接父母親友的失望的眼光?這種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鄭徽明白是明白了,卻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聲地說:「你儘管請放心,試期不遠,等我中個進士你看看!」

「但願如此,我們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倆一齊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乾了,照著杯說:「姥姥,謝謝你這杯酒——這杯酒,等明年二月,禮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著臉羞他:「聽你這口氣,新科進士倒好像是你衣袋裏的什麼東西,拿出來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認真地說,「我們打個什麼賭。」

「信,信!」阿娃原是開開玩笑的,決不能跟他認真,便這樣哄孩子似地附和著他。

「真的,隨便你賭什麼,我都敢!」他還是有些意有未懌的樣子。

「為什麼要跟你打賭?我賭贏了,於我有什麼好處?」

聽到她這樣說,鄭徽才又高興了,殷殷地勸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幾杯酒,漸有倦意;鄭徽也還需要安頓住處,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餚饌,賈興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進來。阿娃指揮著繡春和另外兩名侍兒,替他鋪床疊被,安設筆硯;鄭徽有心炫耀,把箱子裏幾件珍貴的古玩,也都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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