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二十五 台灣善後冤殺功臣 王爵加身意氣消融

會場一霎間寂靜下來,福康安偷覷一眼柴大紀,他在外邊正和人吩咐什麼,看去個子很高大,臉色卻看不清,只走路有點蹣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會場。後頭一個縣丞已經發問:「請大帥示下,這都要用銀子,錢從哪裡支?」

「從軍費裡墊支。李侍堯的民政費用撥出後兩下清結。」

「原來土地,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經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農民?」又一個人起立問道,「有的地主遭難,全家被殺,地土怎樣分派?」

「分掉的地要還原地主,人予追究,要約束地主不得報復。無主土地先收官,然後分給赤貧——記住這一條,誰敢在這上頭弄手腳撈錢,我用鍘鍘了他!」

福康安侃侃而言,顯見是深思熟慮早已胸有成竹的,見沒了問話,又問道:「還有沒有?」

「我——有。」坐在前排的豐開生怯生生站起來道,「本地鰥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從大陸福建運、運些女人來?」

會場裡眾人發出一陣活躍的笑聲。豐開生卻認真地說道:「從大陸來的,連我們做地方官和兵丁都不能帶家屬。我們無所謂,三年任滿轉調走了,旗營綠營是常駐,沒有女人就要找女人,到大陸鬼混,和當地女人混。大陸不準女人渡海,當地也缺女人,光棍漢多,造反就沒有顧忌——總之,我說不清楚——反正沒有女人不行。」他說著紅著臉坐下,會場上人都轟笑。福康安起初也笑,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說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扼制了這個欲,就要橫生是非。笑什麼?我認為可以解禁婦女入台,但這件事要請旨施行。」眾人見他一本正經,臉板得陰沉,一陣發怵,料想他還有事要說,都低下了頭。

「沒有話了散會。」福康安說道,「已經吩咐大夥房作好了飯。吃過飯,到中軍計財處領盤纏和關防。」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椅子凳子一片亂響後人們出屋向伙房走去。福康安起身笑著送眾人出了大堂滴水檐,遠遠見柴大紀過來,只作沒看見,和幾個縣令點頭敷衍著說幾句,倏地收了笑臉,衝柴大紀道:「你就是柴總兵吧?怎麼這時候才來?」

柴大紀早已覺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問到頭上,還是受了一驚。他也是久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了,旋即平定了心頭慌亂,卻不肯失禮,從容趨前一步叩下千兒,說道:「標下台灣總兵柴大紀,叩見欽差福康安大人——回大人話,因為城門禁令已經解除,連日逃亡回歸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關防恐有奸民潛入滋擾,所以要加緊布置,今天一早標下就過來了,當時沒有開衙門,又巡城一匝,來見大人時正在會議。未奉鈞命不敢入內,所以——」

「我問的不是這個。」福康安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入城已經三天,為什麼不來見我?」說著,像鷹隼盯準了小雞,居高臨下凝視著柴大紀。那起子文官端碗盛飯,就在大夥房門口吃,見這邊風色不對,都停了說笑嘈鬧,怔怔地看著這邊情勢。聽柴大紀跪著說道:「原來城防被圍,大帥命人射進兩封箭書都收到了,書中有鈞命,無論破賊解圍與否,該員柴大紀均不得擅離職守,切實剴要維持諸羅治安。標下是奉鈞命辦事!」他已聽出來福康安要無端尋事,語氣裡加了小心。但誠所謂秉性難移,柴大紀一世都是那種油鹽不浸的剛愎人,做得不近人情,儘管放了小心,這些話毫無轉圜餘地,——就是要頂你一下,你怎麼樣?——這味兒還是帶出來了。

兩個公爵,而且柴大紀封的也是一等公——這很明白,當時諸羅危在旦夕,乾隆是為了激勵人心表彰氣節,換句話說權當「柴大紀死了」來晉封的——品秩一樣,地位卻有天壤之別。一個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金尊玉貴的天潢貴胄,一個只是一郡軍事長官,小小的總兵,就這麼僵住了,話越說越擰。

「我初入城,沒有召見你麼?」福康安面頰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這真奇了,我並沒說你不迎欽差,難道豐開生膽敢說假話?你為什麼不來?」

柴大紀心中又驚又氣又悲又怒,卻不肯低頭,直挺挺跪著,說道:「當時我在病中,有軍醫和地方郎中為證!對豐開生說了些什麼已經記不清楚。但我說後半夜過來侍候是有的——子時我服了藥,過來衛護縣衙,大人已經封門。」他略低了一下頭又倔強地昂了起來,「福四爺的功勳名聲標下豈敢不知?你要怎樣,大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聽憑你發落就是!」

福康安還從來沒有受過部將如此頂撞。他自己就是負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樣盛氣凌人的柴大紀。殺心一閃而過,眼中火花煙然一閃,卻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聲,說道:「我無權革掉你的公爵。但我為全權欽差大臣,你眼中無我可恕,目無聖上其罪難饒。你說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說過你不可重用,我現在當眾說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麼樣?」

「哼!」柴大紀一臉的不服相,別轉了臉。

「你不能再任總兵了。」福康安冷冷說道,「台灣總兵把台灣失陷給林爽文,軍法無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總兵——你有話可以向軍機處稟告,同時,我昨天已經傳令,撤掉黃仕簡任承恩的職,今天也同時宣布。用船送你們到福州,和常青一樣,革職待勘!」說罷轉臉,又大聲道,「柴大紀的兵權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編!」他冷酷地看一眼梗著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紀,毫無商量餘地地道,「你去吧!有話以後再說!」

柴大紀硬硬地行了禮,長步邁出了縣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還是他當巡檢時吃醉了酒,冒犯了「國舅衙內」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調任湖廣武漢城門領,票擬都下了,又沒了聲息,想起轉調長沙觀察道,又是吏部擋住,轉調兆惠軍中當參將,轉調——都蹭蹬蹉跎了——全都拜賜這個哥兒——看看這座孤城,想想在這裡堅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腳步也變得踉蹌,踩在棉花垛上一樣虛空軟弱。他的心在柔荏中又一動,強烈的自尊又佔了上風,猛地一跺腳,上馬飛騎而去。

平定台灣,自諸羅大戰以後勢如破竹,比福康安最快的預期還要快。其時李侍堯又調來貴州和湖南新練的營兵一萬協助作戰,三月之內連下鳳山彰化兩縣,至此台灣全境勢要城市山川重地連成一片皆在清軍手中。只是逃走了林爽文進入山中,和台灣土著合兵約有不足一萬,盤據在打鐵寮一帶山溝中,稱帝也還是稱帝,這皇帝穿破爛衣,吃紅苕為生度日,已經一蹶不起了。

福康安連戰連捷,得勝奏報揭帖紅旗雪片價奏到北京,軍機處諸臣和顒琰自都是彈冠相慶喜形於色,惟獨和珅有一份不可告人心思,因為顒琰見了諸羅大捷的奏文,高興得說漏了口:「這下子皇上放心了。我們可以鬆一口氣,好好清理一下兵部戶部和內務府的財務——手頭庫銀太緊了呀!」他的賬目都已走乾淨,私立的小賬也早已焚毀。但他自己明白,他弄的這些錢財可不同於督撫官吃虧空,弄個幾百萬就愜旗息鼓,或州縣官憑打官司、原被告身上一次弄個幾十百千兩不等,撈成個團團百萬富翁就罷手歸里。這是全大清天下的大財政,圓明園、內務府、戶部、兵部、各省藩庫一筆小賬目就是百萬兩、大的到上千萬,成筆的都撥到了長二姑和吳姨姨的賬目上,又轉進和府賬上——

他有多少錢財?他自己也說不清,長二姑吳姨姨也說不清,劉全其實也只曉得園工上的出入賬,也說不清。他只能幾百萬幾百萬「粗估大約」——恐怕已經幾億了吧——這個數字任何一個貪官想起來都會心驚肉跳的,因為清政府每年全部收入庫銀才一千多萬兩啊!只要這幾個部一齊查,只要有一筆銀子銀賬不對查出紕漏——掀翻了,他就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貪官,什麼嚴嵩嚴世藩——那也是頭號的貪官了,比起來實在是小巫之小巫了!

——懵怔了好一會,才想起要到進西華門遞牌子了,自己還在洗臉,手將插未插空懸在盆子上發愣,自己也覺好笑的,忙洗了臉。此刻憐卿才懶慵慵地起來侍候,和珅坐著,她站在背後慢慢梳理他的花髮,小心地總著髮辮兒,恰吳氏挑簾進來,見女兒挨挨擦偎在和珅旁,又是一付嬌痴慵妝,不禁微微一陣妒意,卻向和珅道:「南邊金陵貨莊上送來十顆祖母綠。你要不要看看再入庫?」又哂著女兒,「這梅花攢珠兒頭釵是戴著睡覺的?你舅家大表嫂上回見你戴的荷包兒綴七顆翡翠珠兒還綴著一串血玉紅,下來跟你舅奶奶說,那一身頭面就得三萬兩。且是戴得多了就失了雅緻。白落個名聲兒——盡著外頭說和家鋪路都用玉石雕花兒。親戚們再一瞧,可不就是成真的了。」

憐卿只一笑,回了句:「娘的首面也忒老式的了——對了,他們送的珍珠粉,我給娘留了一盒子,回頭叫彩格兒送過去。」

「我該進去了。」和珅笑著站起身來,「女人愛打扮是王母娘娘的懿旨。珠子我不要看了叫他們收庫就是。庫裡銀子要能換成黃的,或者就是珠玉寶石這一類最好。不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就是格格府這一塊,連同府裡賬上最多三座,張揚出去——像忠親老王爺,庫給人盜了還不敢報順天府!太多了嘛!告訴劉全家的一聲,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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